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自古以来的案子,皆是官府接到受害人报案以后,官员才会在府衙升堂断案,其过程如何,一般人是不会知道的。如果是影响小的案件,官府审完就完了,除了苦主、被告和证人等相关人之外,余者一概不知;如果是影响大的案件,官府在审理和宣判之后,才会以张贴榜文的方式,将犯罪起因、过程,审判结果公布。
至于当众审案这种事,绝对是瓜州前所未有之事。
这天正午时分,古老的敦煌城烟雨蒙蒙,仿佛拉起了一道白色的帷幔。不少百姓听说刑曹萧瑀要在城中心公审索氏家主索登,尽皆兴致勃勃的前往城中心围观,消息一传十十传百,不止城中百姓,便是在此驻足的各国商旅也急匆匆赶来看热闹。
索登长大于胡汉混杂、民风彪悍玉门县,是一个有才无德、凶悍霸道的人,处世、处事方式与胡人无异,他仗着自己是张定煌的舅子、索氏家主,以往可没少干过欺男霸女、强取豪夺之事,只不过他先后有贺若怀廊、张定煌这两棵大树依靠,是以没有人敢当他,魏二狗的遭遇听起来是很悲惨,可索登这些年在瓜州犯下的案子远不止是这一件。
以前是民不敢举、官员不纠,即便是现在萧瑀强势出头了,可是世世代代都没有步出敦煌、世世代代都不知人外有人的普通百姓,依然觉得索氏是个庞然大物、依然不相信萧瑀真会惩治索登,但既然是当众公审,城中百姓在法不责众、好奇心重的影响下,便响应了官府号召,纷纷跑来看热闹。
索登前天晚上在家中观看歌姬跳脱衣舞的时候,就被破门而入的士兵逮捕了。索氏家丁想要阻拦,但萧瑀带来的士兵是精锐中的精锐,当家丁们对面着一帮凶神恶煞、恨不得他们动手的隋军精锐时,便失去了动手的勇气,只能眼睁睁看着家主被带走。
有人感到茫然无措、有人吓得魂飞魄散,也有机灵的人去通知索登的亲朋好友,请他们出面帮忙。
敦煌就这么大,豪强之间本就互有联络,更何况此事影响极大,几乎是收到求援消息的时候,瓜州八大姓、敦煌六大家族的家主和代表便紧急的碰面了,商议着解救索登之法。
虽然大家以前有过恩怨、有过纷争,但是当两个阶层发生碰撞之时,大家也会本能的跳出来维护。
现在维护索登,就等于是维护他们的利益。
更重要的是他们深知自己家大业大,占据了瓜州大半资源、权利和说语权,不可能一点民怨都没有,如果某个子弟真的背着家族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案子,就算他凭借家世给按下去了,但是那股怨气不可能轻易被苦主遗忘、不可能轻易烟消云散。
若是某桩丑闻闹得人尽皆知,那他们便会失去百姓的支持。一旦失去了名声、失去了民心,官府便可以冠冕堂皇、毫无顾虑的拿出陈年旧案,来收拾他们。
正是因为意识到公诸于众的危害、危险之处;正是因为知道大家族都不干净,所以有了忧患意识的瓜州八大姓、敦煌六大家族出于自身利益考虑,于是使抱团取暖,团结起来围堵萧瑀,希望萧瑀不要打开公审这扇大门,并且放弃使索氏臭名远扬的公审。
不幸的是,他们找错对象了。
他们所围堵的萧瑀,不仅背景大、后台强,而且还是一个很有立场的人;当初连关陇贵族集团在河湟地区的土地分配问题上,都被他怼得无可奈何、得不到一寸土地,区区瓜州郡望又岂能令他改变?
但瓜州八大姓、敦煌六大家族的做法,也无形的引起了更多百姓的好奇,以至于今天正午的敦煌城万人空巷,无数百姓和商旅尽皆络绎不绝的赶去公审之地看热闹。
索登被押到的时候,刺史王辩也到了,他和脸色阴沉的张定煌坐在临时搭建的审判台下手,而主位给了负责办案的萧瑀。
“肃静!”萧瑀拍了拍案几上醒木,让嘈杂的声音慢慢归于平静,他一脸肃穆的看着索登,冷冷的说道:“索登,你可知罪?”
索登是一个有才无德的老油子,自然不会傻到承认自己有罪,他大声反问道:“敢问使君,在下一不杀人、二不放火,何罪之有?”
萧瑀心中冷笑,指着与索登各据一方的魏二狗,向他问道:“那你可认得你对面之人?”
魏二狗在索家的时候,只是一个不入流的小人物,而且魏家惨案已经过去四年之久,索登怎么可能记得住、认得出?他随意打量了站在对面仇视自己的魏二狗一眼,不屑的摇头说道:“使君说笑了,在下虽然无官无职,可怎么说也是瓜州郡望索氏家主,怎么可能认识这么一介草民?”
“索贼,你四年前淫辱我妻,使我妻羞愤自尽!我去讨还公道的时候,你不仅打断我一手一足,唆使狗官张定煌抓捕、屠杀我三族,还冠以马贼之名。今日我魏二狗要杀了你为数十名无辜惨死的亲人报仇雪恨!”魏二狗听了此言,再也压制不住心中的仇恨,他愤怒的扑向索登,但却被看着他的两名士兵死死的控制了起来。
索登见状,又仔细看了魏二狗一眼,虽然感觉有些眼熟,但是他以前做这种事情实在太多了,又岂能认识这么一个人?他向萧瑀一拱手,大声说道:“使君,在下根本就不认识此人,您无凭无据、单凭此人信口雌黄便将我抓来,是否太过儿戏了?”
“一点都不儿戏,我既然敢抓你,自然不会无凭无据。”说起来,萧瑀并不指望魏二狗能有什么拿得出手、能够制裁的索登的东西,好在他早有准备,并不缺乏罪证,于是他指着案几上的一堆小册子,向索登说道:“这些都是凉州刑曹搜集到的罪证,既然你记不住,那我便帮你回忆回忆。来人,给我大声念给索登听。”
“喏!”一名刑曹官员上前,从案几上拿起一个册子展开,高声念道:“开皇十九年,玉门史氏在大泽湖有良田千亩,索登贪其良田,以低廉的价格强买,史氏不允;索登通过时任县丞的张定煌,以通马贼罪名,将史氏二十七人羁押入县衙,不久,史氏二十七口于县衙监牢中被害身亡,之后这千亩良田被张定煌划入索氏名下。当时四名狱卒称是索登指使。”
“敦煌贺兰氏有女贺兰晨,此女年方二八、端庄秀丽,与敦煌李唯有百首婚约;索登贪恋美色,于开皇二十年春,上门求娶,遭贺兰家拒绝,不忿之下,令家奴将其贺兰氏掳掠回府,贺兰氏为保忠贞、自毁容貌,索登命家奴将其淫辱至死!”
“开皇二十年夏,良吏王仁安眼见贺若怀廊、张定煌等人与索氏、张氏狼狈为奸,为恶乡里、欺男霸女、欺上瞒下,愤而入京告状,行至瓜州甘州之交时,被索登追赶而至。索登无官无爵,不仅指挥他是马贼内应,还命家奴将王仁安斩杀,以长矛挑其首级,一路招摇返回玉门县衙,此恶举,不仅令县衙上下敢怒不敢言,还受到贺若怀廓欣赏,立即成为贺若怀廓手下一员得力大将,此后专门率领家奴扮作马贼,劫掠过往商旅,所得钱财与贺若怀廊五五分。”
“开皇二十年夏,常乐县十五名商贾组成商队,运着大量精美丝绸、瓷器往伊州贩卖,途中遭到扮着马贼的索氏主仆打劫。索登在酷暑夏日之下,命左右以毡毯将这十五名商贾包裹严实,再以绳索牢牢捆绑,然后将之暴晒于烈日之下,不一会儿就气绝而亡,索登夺了货值远遁,由于死者身上无半点伤痕,最后被时为县丞的张定煌定为中暑而亡。然,商贾刘道命大,在索登家奴解开绳索毡毯后,便苏醒了过来,当他听到衙役到来的马蹄,躲入了胡杨林中,故而逃过一劫。”
“开皇二十年秋……”
“开皇二十年冬……”
“仁寿元年……”
刑曹官员声音清朗,将小册子一本本的念了下去。他念的第一份罪证是开皇二十年,而这一年,也是张定煌初任县丞之年。
从开皇二十年至今,索登和张定煌、索氏和张氏联合犯下的罪行,足有两百多起,其中有明确记载、有人证出席的案子就占了八成。
一开始,围观的百姓还在窃窃私语、指指点点,但是随着一宗宗案子被公诸于众,这些乱七八糟的声音就渐渐消失了,无形的怒气开始酝酿,索登和张定煌一下子成了众矢之的。
人头涌动的城中心,陷入了诡异的死寂。
民怨、民愤终究被挑动起来了,连天上浓重的乌云,似乎也被这股涛天怨气冲破,降下了大雨。
仅仅只是片刻之间,围观的百姓却被淋透,但却无一人离开,他们都想看这些丧尽天良的贼子、狗官,是何下场?
等这名官员一一念完,萧瑀命他退下,他看着索登和被从位子上扭了过来的张定煌,向张定煌冷笑着问道:“张长史,之前所述皆有人证、物证,而你以假古董索贿等罪,也是如此。你们现在想要什么,我都可以拿出来,你们还有什么话要说?”
索登早已吓瘫在地;张定煌虽然稍微镇定一点,却也是面色苍白、心如死灰。身体如筛糠一般颤抖着,肥胖的身躯冷汗涔涔,双眼之中满是对末日来临的恐惧。
在这个无比推崇仁义道德的年代,一个家族最重要的不是滔天权势、不是杰出子弟,而是累世堆积起来的良好名声。张氏和索氏世代联姻,两家的名声历经一代代先辈孜孜不倦的经营累积,才有了今时今日的瓜州郡望之名,可是到了他们这一代,却一朝尽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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