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仁寿宫正殿的寝宫,杨集如愿见到了半坐半卧在病榻上的杨坚,虽然他对病重病人的模样有所了解,可是当他真正见到杨坚的时候,仍然大吃一惊。
在杨集印象中,杨坚永远都是一副神清气爽、智珠在握、信心十足的模样,性格之强硬令世间一切人种望之却步,然而两个多月未见,却被病魔折磨得骨瘦如柴,他的脸除了一张松松垮垮的脸皮,没有一丝肉意。那惨白的脸色、深陷的眼窝、高高隆起的颧骨,令他看起来像是一具干尸一般。
杨集惶然的上前下跪,急声道:“侄儿拜见大伯。”
“我还没死呢,跪什么?”杨坚虽然身体动不了了,可他此时的精神比较好,看到心爱的侄儿跪在自己榻前,不但十分高兴,还颇有兴致的说了句笑话。他指了指床边的坐榻,示意侄儿坐下说话。
杨集坐了下来,握住大伯脆弱得如同枯枝一般的手,眼泪忍不住滚滚的流了下来。杨坚轻轻的拍了拍杨集的手,虚弱的用一种飘浮的声音说道:“痴儿,人终有一死,用不着这么难过,我就要去见你伯母了,你应该替我高兴才是。”
杨坚养病的这些天里,想到的、梦到的人都是已经逝去的亲友故旧,他梦见了父母双亲、梦见了养母智仙尼姑、梦见濡沫共处几十年的爱妻、梦见了弟弟们和儿子杨俊,也梦见了宇文邕、宇文赟、宇文护、宇文宪、韦孝宽、尉迟迥、高纬等等等等。至于他最放心不下的大隋江山,也因为把该交待的都交待杨广了,所以现在反而放下了一切,整个人也变得十分豁达起来。
他见杨广还杵在那里,便低声道:“阿?,你身上的担子极重,就不必陪我了。”
“孩儿遵命!”杨广还有一大堆事情要处理,恨不得把自己分成十份来用,闻言立即行了一礼,细心的叮嘱杨集:“金刚奴,阿耶需要休息,你别占用太多时……”
“滚!”杨坚看都没有看杨广一眼,淡淡的说了个“滚”字。
经杨坚这么一闹,杨集心中的悲伤也淡了几分,好笑又好气的向杨坚说道:“大伯,阿兄其实蛮关心你的。”
杨坚十分嫌弃的说道:“我知道,但是他天天这么嘘寒问暖,搞得我都以为自己快死了一般,我这些天烦透他了。”
“孩儿这就走!”杨广闻言哭笑不得,只好悄悄地给杨集使了一个眼色,意思是说“阿耶需要休息,你别耽搁太多时间”,然后便默默地告辞而去。
杨集微不可察的向杨广点了点头,他此刻比较理解杨坚的心情,因为他也生过病,知道病人身体不舒服的情况下,心情也变得十分焦躁、十分不好,对于亲朋好友的关心关怀,只会感到厌烦。杨广天天这么问长问短、唠唠叨叨、“啰里啰嗦”,病中的杨坚能看他顺眼才怪。
杨坚老眼昏花,又病得半死不活,没有察觉得兄弟俩的小动作,他轻轻的叹了一口气,问道:“金刚奴,要是我死了,你说睍地伐(杨勇小名)、益钱(杨谅小名)他们,会不会造反?”
这话,让杨集如何作答?他也根本不能表示什么,只好语焉不详的忽悠道:“大伯你也知道我和俩位兄长接触不多,如今又分别多年,我怎么可能知道他们的想法呢?而且我比较愚钝,也猜不透兄长们的想法……”
杨集虽然没有发表自己的看法,但是心中却不得不说杨坚和独孤皇后不仅自己厉害,也相当会生。他们所生的九个子女非常出色,五个儿子相貌堂堂、能文允武,四个女儿个个品貌端庄、知书达礼;这九个子女当中,除了老大杨丽华是个傻白甜、老幺杨谅是个耳背之人,另外七个皆是智商高、能力大的人。虽然杨勇、杨俊、杨秀的下场一个比一个惨淡,可即便是听力不佳的杨谅也相当能打和会打的人杰,他们的悲剧归根到底还是皇位只有一个造成的。若是换到北魏分裂初期,只怕杨坚光靠四个弟弟、五个儿子、几个侄子也能打下一片江山。
历史上那位汉王杨谅之所以败得那么惨、那么快,也不是他笨、不是他蠢,而是杨广一来代表正统,二来有一大堆猛人。这些乱世中脱颖而出的猛人若非遇到更猛的杨坚,估计都是割据一方的枭雄。杨谅拿得出手的就那么几号人,又没有大义和民心在手,怎么可能斗得过杨广?
再看杨广平叛将帅的阵容,那完全就是史上罕见的豪华阵容。他除了让杨素当统帅之外,同时还动用了周罗喉、长孙晟、杨义臣、李景、元寿、吐万绪、李子雄、王仁恭、史祥、崔仲方、冯孝慈、侯莫陈乂等人。
这些大将中的任何一人都拥有赫赫战功、作战经验丰富,而且他们大多数都当过一方主帅,若是换成是名将凋零的年代,他们中的任何一人都是统帅级别的人物,然而在大隋王朝,杨广为了教训自己不听话的弟弟,却把这些猛人全部派上了战场,然后让他们率领精锐之师从四面八方包抄南北狭长的并州,这不是欺负人又是什么?
与这样一个豪华阵容作战,谁吃得消?谁不废物?
而杨谅准备不足、仓促起事,战前又犯了战略性错误,战时又犯了朝令夕改的错误,然后又被这一大帮狠角色穷追猛打,便是天降陨石雨,也救不了他。
“嘿!”面对杨集不是答案的答案,杨坚嗤笑一声,毫无掩饰的拆穿了杨集的小把戏:“你这孩子不是愚钝,而是你太聪明了,所以你不想掺和这种事。可惜这世上的聪明人太少、蠢才太多!”
说到这里,杨坚稍微缓了缓,继续说道:“更确切的说,是他们聪明过头、贪欲心太重,所以他们想得到更多,于是最后反被自己的小聪明所害。宇文护是这样、尉迟迥是这样、虞则庆是这样……我也是这样!虽然大家的目的不同,但其实都是私心在作怪,彼此之间都没有什么两样。最终的结果是我赢了,而他们全都输了。我放心不下的东西有二:首先是你们这些小辈,担心我们家也像宇文家那样自相残杀,杀得自家英才丧尽、只剩蠢才,这天下与拱手送人何异?其次才是大隋江山,不过天下虽有不服的势力,但只要自家人强悍、信任彼此,我也不担心什么。”
或许是他心中埋藏了太多太多的秘密、心情压抑得太久太久了,他也需要有一个倾诉的对象,所以并没有住口的意思,没有等到杨集回答什么,杨坚便自顾自往下说:“他们或许没有谋反之心、更不想反,但是人在官场身不由己,就算有些事情他们不想做,那些功利者也会推着他们向前冲;就算他们卧病在床,那些功利者也会抬着他们往前冲。这便是权力的可怕之处。”
杨坚十六岁的时候,已经是拥有开府之权的骠骑大将军,是宇文秦和西魏恭帝争夺军政大权的远观者;宇文泰死后,轮到宇文护和西魏魏恭帝争权,而杨坚那时则是近观者。到了宇文护和宇文觉、宇文毓、宇文邕之争的时期,杨坚是处于核心的参与者。而到了宇文赟时期,杨坚已经是一人之下手万人之上,于是变成了政斗的主导者。
所以这世间,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权力对一个人的致命吸引力。身在官场的人们为了自保、为了更上一层楼、为了执宰天下,都需要权力,而为了这个权力,父子可以反目、兄弟可以相残、夫妻可以恩断义绝、臣子可以谋逆……
自己的儿子是什么脾性,杨坚自信还是有所信赖的。但是他的儿子或许只是正常争储夺嫡。可是依附于儿子的文臣武将,难道任由争储在一个平和的状态下进行?难道甘心家族投注的巨大人力和财力输光?
根本不可能。
就算有人因为最后的失败认输了、不争了,但更多人却担心被胜者秋后算帐,于是他们为了自己和家族的命运,又纷纷铤而走险,为了击败对手而不择手段。
对于这些,杨坚自己便是深有体会,当初他已经是主宰北周军政大权的大丞相了,他和北周皇族的关系,简直就是曹操和汉献帝另外一个版本;区别的是北周皇族根深蒂固、实力雄厚,与他杨坚旗鼓相当,而曹操时期的汉献帝只有汉朝正统的名义、只有些许文臣和小武官。
这也意味着杨坚的生存处境比曹操艰难无数倍,他当时不进则死,所以为了家族命运、为了杨氏集团的命运,杨坚在独孤伽罗的鼓励下,终于废北周建大隋。
而后,又残酷的把宇文氏嫡系诛杀干净,以当时的情况来看,就算他念及旧情想要网开一面,他身后的臣子也不会同意。
“我现在还在,睍地伐和益钱,以及他们的部属都不敢怎么样;如果我不在了,他们又会怎么样?他们会为了权力、为了身家性命推着睍地伐和益钱前进。他们那些不安分的人呐!现在只是在等,等着我归天那一天!”杨坚叹了一口气,忧心忡忡的说道:“我有开国皇帝的威严、造福天下的民望,自然可以压制住关陇各派势力的反弹,但是阿?在北方和朝堂都没有优势可言,又没有我这么大声望,一旦我死了,这些反对我们杨家的势力也就应运而生了。而新旧交替之时,天下往往最乱,也是反对者最好的时机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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