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宴中诸生大都出身名门,对雅集中投壶射覆、流觞曲水的玩法早烂熟于心。灵璧公主行酒令的法子,在各类酒会中其实不算鲜见。各大酒楼中,就有歌女挎着篮子,装满酒约。那些酒约大都是竹牌,牌上刻着诗句,说剑的、写花的、悲秋的,成套租售出去,每套通常有数十枚。酒客抽出竹牌,循句意指人饮酒,宴中便有酒有诗,十分快意。

但那些竹牌,就算换成象牙质地,也只不过能为宴会增添三分豪气而已,才气么,却止于诗句数十余,比起辛园这只能诵诗四万八千首的雪衣娘,可就判若云泥了。

那雪衣娘被幼时的灵璧公主灌过一杯千日醉,整整睡了七才天醒,这下,又受了惊,好不容易被长乐公主哄回来,还是远远地躲着桌间玉壶美酒,在诸生的千邀万请之下,总算开了金口。

“燕雀宁知去,蜉蝣不知还!”

白鹦鹉诵诗罢,有人笑道:“雪衣娘这诗吟得好不应景,座中诸位纵不敢僭拟鲲鹏,又岂是燕雀蜉蝣、蟪蛄蜩鹑可比?不妨说坐中皆是豪英才好。”

唐清臣微笑,“刘郎说得不错,不过既然说好了要雪衣娘诵诗,就按规矩来吧。诸位虽非燕雀,座中却有燕州之人。”说着看向席间的一名书生,“衡年兄,你是要认罚,还是要作这次雅集的第一首诗?我读过你的《丹铅集》,真是文采斐然,尤其‘踏歌青山下,吐气如虹霓’之句,气概不凡,想来你是定不会认罚喝酒的。”

那孙衡年在老家燕州鹤立鸡群,到了玉京却只算凤尾,从仲秋开始就带着载有自己四十一篇得意之作的《丹铅集》四处投献,名声仍一直不温不火。这回受邀参加辛园雅集,在座中生里边声名不显,却没想栖梧凰儿不光知道他的来历,还能背诵他的诗句,虽不至于受宠若惊,却顿感明珠拂尘,恨不得立刻将唐清臣引为知己,起身谦虚了几句,说没想到还有人知道自己的拙作,欣然起身,让人拿来笔墨。

大庸国文人集会,向来有“刻烛击钵”的规矩,于烛身刻度,烛燃一寸,则击打铜钵,作为时限。今年逢上乾元学宫招收学生,各类集会层出不穷,才子们又玩出许多不同的限时法,火盘融冰、温酒作诗,花样百出。这回辛园雅集,又有仆人端来铜盘,盘上焚香,香上又置一铜钱。于是香尽则铜钱落,以那铜钱落盘声为时限。

孙衡年吟诗一首,吟诗罢,白鹦鹉飞到诗边,重复念诵了几遍,点头道:“尚可,尚可!”

孙衡年心中虽有些失望,却还是说,能得诵诗数万首的雪衣娘一句尚可,已不胜荣幸。

待孙衡年入座,雪衣娘清了清嗓子,又诵道:“金杯泻酒岂堪醉,腰挎陆离心不回!”

当下正有一名腰悬长剑的书生手中把盏,被众目所视,笑着放下酒杯。

焚香落铜间,褚生吟诗作赋,每当诗成,雪衣娘便摇头晃脑念诵一番,有的“尚可”,有的“差强人意”。这白鹦鹉眼光虽高,好在诸生都颇有才华,倒没有“不堪入目”的。

这期间,每轮到一人出场,唐清臣都能叫出其来历、别号,还能说出其人的得意篇句和书画,令人如沐春风。

到白鹦鹉念完一句“不食千钟粟,唯餐两颗梨”时,仆人端上了菜肴。

这时候轮到符离崔氏的崔明乙作诗,这位名门之后看了一眼刚端上来的菜肴,瞧见一碗豆腐汤和一碟四色鱼脍,微笑道:“鄙人才疏,一时作不出诗,姑且拟一联吧。”

说着,让仆人铺纸,提笔写下:“汤成一杯吞北海,鱼分四色饮乌江。”

写罢,雪衣娘歪着脑袋瞧了一会,摇头晃脑道:“汤成一杯吞北海,鱼分四色饮乌江!差强人意,差强人意!”

那崔明乙得了个差强人意的评价,只是呵呵一笑。

唐清臣笑道:“雪衣娘毕竟不识货,此联实在绝妙。还是明乙兄见多识广,这白玉豆腐汤熬制时必定要用到的六角海龙、银龙鱼骨等八味食材,号称北海八珍,这一碗汤,便尝尽了北海至味。至于这四色鱼脍,用的是乌江四鲜,没想到这四鲜已削鳞切脍,明乙兄还是一眼就瞧了出来。”

有人笑道:“乌江四鲜离水半个时辰即死,非得趁着鲜活宰杀味道才鲜美,乌江离玉京三千六百里,要把活鱼运过来,可真不容易。”

又有人说:“何止不容易,四鲜中当魱与银背温顺些,白吉与刀鲚则性情凶猛,不能与其他鱼同缸。何况乌江在南,不似玉京天寒,运送鱼时,不光要许多人力,还要‘缸夫’持咒入水,保持缸内水暖。纵如此,鱼过数千里,仍是十不存一。”

众人啧啧称奇,忽有人说:“如今许多地方闹了粮荒,这是否有些……”

话没说完,便有人正色道:“正是因为闹了粮荒,那旱涝之地,百姓无田可耕,无处谋生计。运送鲜鱼报酬不菲,尤其缸夫,跑上一趟,能得二十贯钱,这运鱼之事,何尝不是养活了许多户百姓?”

那人沉吟一会,笑道:“倒是我狭隘了,如此珍馐在前,须得小心品尝,才不负这鱼脍背后的一番周折。”说着夹了一箸鱼脍,正要入口,却听到崔明乙一句:“哎,心急不得。”

“这四鲜经千里颠簸,需未经人事的美人用金刀切脍,才能不染腥气。”崔明乙夹起一箸鱼脍到鼻端闭目轻嗅,睁眼点头,笑道:“不愧是孟诸唐家。”又看向上座的两位公主,“如此珍馐,请两位公主先尝。”

上座处灵璧公主对长乐公主轻笑:“这倒是个雅人。”

众人纷纷佐着岭南红芽姜丝,品尝鱼脍,一名青衣仆人路过角落处,见到那绿袍黑靴的青年没动筷,小声道:“郎君不吃么?”说着,又看到边上的灵丘鹤子也没下筷,又问:“可是哪里怠慢了?”

“近来偶感风寒,沾不得腥冷。”

那绿袍青年摇摇头,仆人当了真,撤下鱼脍,正要端走,那青年又问:“这个要端哪去?”

大族家法森严,为防仆人浪费食材,不许仆人吃剩菜,青衣仆人以为这位绿袍郎君问的是这个,连忙解释:“自然是倒了。”

绿袍青年一愣,瞅了那鱼脍好一会,最终还是要仆人拿走了鱼脍。宴中气氛热闹欢快,没人留心这等小事。那边的雪衣娘又诵诗指人,参加雅集的人,为了人前出口成章的那一刻风流,来之前往往要煞费苦心地准备一番,一时间,吟诗的吟诗、作赋的作赋,有人兴到浓时,拂袖抚琴,又有人笙箫和鸣。

待雪衣娘诵出一句“昔化冲天鹤,今藏护法龙”,坐在上首的灵璧公主轻声道:“这一句颇含佛理,在座中人可有精通佛法的?”

在座中人就算无意修佛的,哪个又没读过佛经,可灵璧公主虽是发问,明眸却看向席间那眉目带笑的俊朗青年,正是灵昌元诨。

边上的崔明乙心中发酸,却还是笑道:“若论佛法精深,当然是栖玄兄了。”

那灵昌元诨师从禅宗大德百丈禅师,说是和尚,却未剃度,一头乌青烦恼丝,自谓栖玄居士,单掌一竖,低眉说了句不敢当,却又看见灵璧公主的青眼,微微一笑,“这辛园中温暖如春,方才小僧看见宾香阁畔还开出了莲花,的确有些感悟。”

说罢,请唐家家仆铺开一张黄帛,提笔写下一篇《说莲华》。

唐先与潘谷坐在阁西,只是旁观,并不参与后辈的文才较量,唐先遥看阁中,读道:“经云:诸华之中,莲华最胜,华尚未敷,名屈摩罗;敷而将落……”

念罢问道:“潘翁以为如何?”

潘谷笑着摇头,“我不通佛理,不过这后生的模样似僧非僧,似道非道,字却写得极好,把百丈禅师的大宝胜轮体学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。”

阁中的灵昌元诨写罢一篇短文,众人品咂、称赞。灵璧公主看罢,点头道:“这字写得漂亮,字中莲华也写得漂亮。”

长乐公主微微一笑,“若把阁外莲花也画下来就更好了,元诨,你会作画么?”

元诨颔首竖掌,眉目间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,如庙中佛塑,庄严却温柔,“小僧愚钝,连佛经都没读懂,雅艺是半点都不通的。”

“这却可惜。”长乐公主看灵璧公主一眼,打趣道:“灵璧,你会作画,不妨你来画吧。”

“怎敢让公主屈尊纡贵?”

元诨低眉拒绝,灵璧公主却笑了。

“我倒的确有些兴致。”

说罢,命人准备笔墨颜料,在阁中低悬玉臂,执笔作画,片刻便画出一支青茎,一朵莲花,含苞未绽。

阁西边的唐先见到那画,感慨道:“字如其人,画亦如其人,当年赵学周画的莲花图,清癯高洁,灵璧公主的莲花图,却雍容华贵,到底是贵胄之女。”

潘谷却看着那支莲花,呵呵一笑:“灵璧公主用的颜料,颇有门道。”

“哦?”唐先挑眉,把盏细细观摩那莲花图。一时间,没瞧出潘谷说的门道。

却见灵璧公主画完莲花后,命两名婢女持图。她对那画上莲花轻呵一口气,那含苞的莲花竟缓缓绽开了,白瓣粉尖儿,颤颤巍巍。

她说:“国师炼丹的余物,会因凉热变色,被本宫拿来当颜料,却是大材小用了。”

众人讶然称赞,灵璧公主明眸望向席间的白衣少女,笑道:“无惑,你向徐先生学画一年多了,还没见你作过画儿呢。今天这时候难得,你也让我瞧瞧,学到了什么?”

白衣少女正托臂端详着那莲花图,点头说了句也好,朝那阁外莲花池一望,池中有些锦鲤,游动时拨出涟漪。她蘸取颜料,简单勾勒几笔,便画出一尾白鳞。池中锦鲤姿态优闲,这白鳞神姿矫健。

阁西边,唐先瞧着那一尾白鳞,眉头忽而皱起,忽而舒展,低声道:“这画技还未大成,画意却……”

墨仙人捻须迟疑,“池中一鲤,看似悠然自得,却踯躅方寸之间,受人所制,不得脱困。在她笔下,却有逆水化龙之势。”

二人对视一眼,都没再说下去。

那一篇《说莲华》与一莲一鱼图过后,阁中诸生把盏饮酒。

那雪衣娘诵诗二十余篇,念出一句“玉户临驰道,朱门近御沟”。这一诗句,俨然说的就是辛园。酒宴至此,席间大多数宾客都已出场,吟诗作赋,作画弹琴。每有人出场,唐清臣都会向众人介绍其得意之作,既显博闻强识,又显出儒雅气度。一时间,众人殷切邀请,唐清臣一番推脱过后,终于“斗胆献丑”,提笔写下一篇《辛园宴集序》。

众人交口称赞,传阅之际,潘谷赞道:“这文章了不得,说是致敬前人,却自成一体,气势宏伟,辞藻华丽。恐怕不出几日,便会名扬玉京。”

唐先不语,欣然微笑,这时“楚楼秀士”谢凝之却长身而起,“谢某不才,也愿作一序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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