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周十三从来没想过,自己能过上这样的日子。

从前卑微如蛆虫一般地活着,永远吃不饱,任何人都可以践踏他的尊严。

而如今,他才知道,原来‘人’是这样的。

营中的生活很简单。

甚至简单到不可思议。

永远都是操练、操练、操练。

偶尔,教导会在休憩的时候,教大家认一些字。

对于这一个个方块般的字,周十三永远都有着一种敬畏,仿佛这是天底下最神圣的事。

至于操练,似乎一点也不辛苦。

因为相比于从前的挨饿受冻,相比于以往的遭人白眼遭人欺辱,在这里……他与营官,与身边和他一样的人在一起,反而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。

所以无论操练,是严寒还是头顶着烈日,哪怕汗流浃背,他也从没有叫过苦。

有时甚至要求一站就是大半天,绝不允许动一丝半分,哪怕有马蜂飞来,在身上叮一口,身子稍稍动弹,也让周十三觉得羞愧。

在这里,有数不清的规矩,可很快,却让人习以为常。

当然,操练带来的最大作用,就是他的饭量大了。

他甚至觉得出了这个大营,这世上已经没有能养活他的地方了。

饭量大,胃口大,一日一斤三两的米,三两的肉,还有其他的蔬果,甚至每日还专门供应一个熟鸡蛋。

而这些,很快就通过操练,转化为了身体里的能量。

他觉得自己的气力大了,觉得自己浑身都有无穷的精力。

自然……在这里,永远都需要谨记的,就是军令如山。

军令一至,必须毫不犹豫地执行。

触犯军令的后果,竟不是抽打和羞辱。

只是直接开革,赶出营去。

周十三和所有人一样,他们甚至不害怕鞭打和羞辱,毕竟这一辈子,他们遭受无数的白眼,受过无数的委屈。

他们唯独害怕的,就是被驱出营。

有一个同乡,就因为不听军令,直接被驱逐。

他亲眼看到那人嚎叫,撕心裂肺,见他声泪俱下,周十三永远都铭记着这一幕,因为这就意味着,那种做人的滋味,那种可以堂堂正正,可以抬头挺胸,可以让亲眷们为之骄傲,甚至可以让自己有了归属,可以吃饱穿暖的生活,自此与那人绝缘。

走出这个营地的人,什么都不是,而留在此地……却像一个人。

就如他的父亲捎来的口信一样:“儿啊,好好跟着承恩伯干,人家这样待咱们,不把命交给人家,是要遭天谴的。”

为了老父,为了自己的阿姐,哪怕是为了自己,周十三也从没有产生过任何的念头。

如果可能,他想死在这里。

此时的周十三,穿戴的乃是二十七斤的锁甲。

这一身铠甲,寻常人是撑不起的。

从护心镜至护肩,再至铁盔,至护膝,层层叠叠的铁片,将周十三护得只剩下眼睛。

起初穿戴这一身的时候,周十三只觉得腰酸背痛,不过……这些日子,每日披甲在身,从浑身肌肉疼痛,竟也渐渐习惯。

毕竟……吃的多,体力跟得上,身上的气力渐渐地增长,如今,他甚至与这锁甲合二为一,有时脱下锁甲的时候,周十三觉得自己身轻如燕,好像人都要飘到天上去了。

手中握着的,是长达半丈多的铁刺。

不只如此,腰间还有佩刀,有匕首,有解渴用的水囊。

这就是他全身的家当,接近四十多斤,此时他和身边袍泽一样,同时斜的架起了铁刺。

此时,只听张軏高呼:“人在阵在!”

模范营的命令,永远都是简洁有效。

不会跟你啰嗦半句。

这个命令就意味着,你必须和脚下的土地结为一体,除了倒下,决不可移动一步。

远处……是战马的轰鸣。

说不恐惧是假的,至少这马蹄的轰鸣,教周十三的心跳也跟着加快起来。

他甚至紧张到握着铁刺的手心,捏出了汗来。

可同时,有一种莫名的亢奋,让他几乎条件反射似的,与身边的同袍一齐回应:“喏!”

阳光之下,如鱼鳞一般的铁甲层层叠叠,形成了一个圆圈,密密麻麻的人肩并肩在一起,身上的鱼鳞甲,折射出一道道的光晕。

犹如铜墙铁壁。

唯一能让这铜墙铁壁看出一丁点活人气息的,便是那全身的鱼鳞锁甲包裹之下,露出来的眼睛。

这一双双眼睛里,有兴奋,有恐惧,有犹豫。

可是……无人后退一步。

哒哒哒哒……

哒哒哒哒……

骑兵发起了冲刺。

千户陈乾一马当先。

只是抵近之后,他突然目光一沉。

猛地,他察觉到眼前这些人……不简单。

不简单到什么程度呢,对方居然披全身甲。

而且还都是锁甲。

这几乎是不可能的。

因为这样的甲,一般用于骑兵,而且都是精锐中的精锐才用得上。

原因很简单,绝大多数的士卒,根本撑不起这样沉重的甲。

这可是数十斤重的铁疙瘩。

寻常士卒的身体能好到哪里去,只怕甲一披上,人就得垮了。

而那精锐中的精锐,能撑起甲的人也少之又少,因为……这样的人,你得每日让他打熬身体,而要打熬身体,就必须做到顿顿吃肉,这莫说是寻常的卫所,即便是禁军,也绝对无法想象。

而眼下,这么多人,怎么撑起这些甲的。

不只如此,他能明显感到对方即使如此的负重,竟也一个个精力充沛,架起来的长矛,纹丝不动。

这如林的长矛,摆在眼前,在阳光下,折射着锐光,让人心头发寒。

当然……还不只于此。

面对骑兵的冲击。

步兵最难克服的,往往是心里的恐惧。

这种恐惧会随着骑兵的冲刺不断地放大,所以深谙骑兵之道的陈乾,对于冲击步阵,有着丰富的经验。

他总能像猫戏老鼠一般,等到对方恐惧,对方的步阵之中出现缺口,而后毫不犹豫的冲杀上去,在这步阵里直接撕开一个口子,而后……便是骑兵对步阵的疯狂杀戮了。

可眼前让陈乾更惊诧的是,对方的阵列,没有任何的薄弱环节和缺口,几乎人人都死守于自己的岗位,即便呼啸而来的骑兵即将抵达眼前,分明陈乾能看到对方眼神里的恐惧。

可是……对方没有动。

犹如一个龟壳一般,安如磐石。

张軏此时大呼一声:“盾。”

张軏此刻已是热血沸腾。

他的体内,好像血脉觉醒一般,此时此刻……他感觉亡父似乎在天上看着他。

他激动地在阵中,手按着刀柄,此时的张軏,像一柄即将出鞘的剑。

最前排,一面面的铁盾呼啦啦的排出。

这铁盾半人高,持盾之人半蹲。

其余人斜着身体,挺出长矛。

依旧是整整齐齐,所有人步调一致。

这样的情况他们已经尝试了一次又一次,早已熟谙于心。

那厚重的铁盾,以及铁盾缝隙里架起的长矛就在眼前,陈乾只觉得头皮发麻。

他意识到,自己可能大意了。

“汉王,我入伱娘,不是说只是一群乳臭未干的小子,带着一群新卒吗?”

他心里怒吼。

可此时……开弓没有回头箭了,却只好在马上,提刀,努力镇定地大呼:“杀过去!”

砰……

第一个冲至阵前的骑兵,毫不犹豫地撞入了阵中。

可很快,战马直接被尖锐的长矛刺穿。

人则直接飞向大盾,他侥幸地躲过了铁矛,却不幸的是撞在了铁盾上,就好像撞击了一堵墙,只觉得肋骨折断,人已滚开。

咚咚咚……

一个又一个骑兵,飞马撞击。

无数的战马呼啸着。

有人直接被铁茅刺穿,鲜血如雨一般洒下。

有战马幸运地撞击了铁盾,可他们的冲击力,依旧无法将这铜墙铁壁撞开。

人仰马翻。

四面八方的铁骑,一个又一个。

他们挥舞着刀剑……却突然滋生出悲壮。

陈乾双目赤红,他急眼了。

不过此时,他依旧按着长刀,口里大呼:“破阵,破阵!”

此等步阵,只要冲出了一个缺口即可,只要有一个缺口……

他生出这样的念头。

事已至此,已经无路可退,唯一的选择,就是踏马过去。

而这天策卫骁骑也绝非浪得虚名,依旧还是挥舞着刀剑,一个又一个奋力冲杀。

即便有人被长矛刺了个窟窿,有人直接被摔得浑身骨头尽断。

依旧还是前仆后继。

厮杀震天。

原阵的中心。

有人气定神闲。

他观察着四面八方的情况。

若说别人有激动,有恐惧,有热血。

而他,有的却只是出奇的镇定。

似乎……他观察到了什么,而后,他呼喝一声:“雷!”

数十个在圆阵中心的人,此时一个个取出了手雷。

这些人没有穿戴鱼鳞锁甲,他们也是营中唯一允许可以不穿重甲的人。

他们都是丘松精挑细选出来的人,唯一的优势,就是臂力惊人。

此时,他们熟稔地捏雷。

取出火折,引燃引线,一气呵成。

显然,他们对每一个步骤,都了如指掌,绝不会出任何意外。

出意外的人……一般下场都很惨。

紧接着,一个个雷,直接投掷了出去。

从乌龟阵中,天上似乎一下子,出现了一个个黑乎乎的圆球。

这些圆球在空中,划过一道道完美的弧线,而后……落地。

就在天策卫骁骑还在拼死冲击的时候。

那圆球落在了他们的周遭。

刹那之后。

轰隆隆……轰隆隆……

十数个手雷自他们身边一个个炸开。

这手雷里头,不只是火药,且因为装药量不多,比之此前的火药包威力小许多。

只是……这里最残酷的却是,手雷里还有大量的铁片和铁珠。

于是……随着火药的炸开,铁片和铁珠也随之四散。

呃……啊……

战马受惊。

攻势受阻。

马上的人突的被打成了筛子,直接倒地。

那在空中肆意乱飞的铁珠和铁片,瞬间让周遭的人倒下一片。

大营里。

听到了马蹄声,听到了战马的嘶鸣,听到了厮杀和爆炸声。

兵部右侍郎方宾心惊肉跳。

他不安起来。

似乎下一刻,就有人杀入大营,说不准,就有人不分青红皂白,将他剁了。

虽然他臆想,或许汉王殿下不会这样疯,应该还是会有理智的。

可很快,他似乎意识到……汉王既然可以毫不犹豫地让人对模范营发起攻击,那么他……又算个什么?

“疯了,疯了……”方宾忍不住低声咒骂起来,心头却是越发的不安。

斜眼看了一眼张安世,这个家伙也不是好鸟,老夫被他利用了,完啦,完啦……

内心深处,升腾起了一种说不出的悲哀。

堂堂兵部右侍郎,未来前程似锦,不料要葬身此地吗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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