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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想起洵长老所传来的消息。

这孩子比凡人还要病弱,受了伤还需要灵药吊命,差点便一命呜呼。

这孩子已经废了。

很难成为他儿子的威胁。

然而即便只是小小的威胁,他也并不想留存世上。

他只有一个儿子,也唯有这个儿子能够带领叶族走向巅峰。必须万无一失。

而其他一切,都是阻碍。

为了叶族荣光重新恢复那一天的到来,叶族已经筹划了无数年。

叶云澜:“我是。”

他随时回答,神色却已经透出一点厌倦。

对于不想理会之人,他素来吝于多言。

即便这人是他血缘上的“父亲”。

“所以,这就是你如今故意靠近我族的凭依?”叶帝道。

叶云澜:“……?”

叶帝却似乎并不打算与他多言。

甚至干脆将话语中的平和彻底撕裂。

“我需要你立誓,不再与我曜日皇族之人有所牵连,从此之后彻底远离叶族,不再踏入西洲半步。”他道,“如此,朕或许可以暂时放过你一命。”

叶云澜觉得可笑。

他此一世,本就不想与曜日皇族有所牵连,叶帝倒是好,上赶着过来要与他划清界限。

洵长老走了过来,将一片金色符文书放置在他的眼前。

这是叶族中的“神圣契约”,上面内容,约摸要是从因果上彻底断绝亲缘,并且让他此生不再踏足西洲的一份契约。

而契约另一方的曜日皇族,却没有署明任何义务。

叶云澜面无表情地扫了一眼。

“要与你叶族彻底断绝关系,我求之不得。”

“只是,”他顿了顿,“我是否能够踏入西洲,却并不是你说了算。毕竟西洲之大,并非是你叶族一家之所。”

他没有再称呼“陛下”。

长眸冷淡,从病态中透出一点尖锐锋芒,美色如刀,透骨钻心。

便连常年面对着叶檀歌的叶帝,也不自觉怔了一下。

他本能不敢再仔细打量自己这个孩子,只道:“以后会是的。”

叶云澜却依旧迟迟没有动作。

却忽然有一群带着面具的曜日士兵从房间外走入,将他围住。

叶帝露出一点温和的笑,道:“朕其实并不欲当真与你动手。把契约签了吧。”

他面上虽然笑着,但事实上,心中依旧是一片算计的冰冷。

有一点他没有说出口。

即便签了契约。

他也并不打算真正放过这孩子。

他想要利用神圣契约令对方与叶族断绝亲缘。

不过是要让叶族的天命和气运彻底归于叶悬光,不再有被对方占据的可能。

而他派遣的曜日隐卫正在赶往。

曜日隐卫最擅长的事情,便是将人处理无声无息。

叶悬光不会发觉。

天宗那边也不会发觉。

叶云澜已经握住了手边的缺影。

缺影剑受到外界那柄神兵的影响,依旧在微微颤抖,但颤抖的幅度在他指尖慢慢归无。

他已经准备好拔剑。

却忽然听到一声又轻又软的呼喊,“……澜儿!”

那声音如百灵鸟一般婉转。

来自火灵石的另一边。

他看到一个美丽柔婉的身影出现在镜面中。

是叶檀歌。

在他很小很小,还没有被扔进宫墙偏僻之地生活时,他虽然极少能够见到叶帝,却已经记得叶檀歌的手,抱着他的时候,柔软而温暖。

但那已经是太过久远之前的记忆了。

血祭台上,叶檀歌并没有阻止叶帝的任何行为。

叶檀歌透过灵石看着他。

往日沉静温泉如同一滩泉水的眼眸,此时似乎泛起一点虚渺的光。

“澜儿。”她又轻轻喊了一声。

她表情依旧十分温婉,却有一颗泪珠顺着她美艳的脸颊无声滑落。

叶帝侧过头,微蹙眉心,怜惜地用指腹印上她眼尾。

“怎么忽然哭了。”

“陛下……”叶檀歌卷长的睫毛轻轻颤抖着,她不说话,眼眸里却带着轻轻的祈求。

叶帝看着她,便不禁想到,当年血祭台上,叶檀歌也是这样望着他,让他忽略了自己的长子,究竟有没有按他的意思将这孩子处理。

到底是妇人之仁。

叶帝想,他仔仔细细帮叶檀歌将眼尾的泪珠擦去,而后道:“这份契约他必须签下。”

“臣妾知,陛下所想,都是为我族考量。但,但……”叶檀歌眼尾依旧有泪在淌。

叶帝擦不干净,觉出一点烦躁。

叶檀歌平日乖顺可人。

却偶尔总是有些不合时宜的任性。

或许是自己平日太宠她。

“檀歌,”他缓声道,“你想要怎样。”

“别让侍卫强迫他,他已经够苦的了,何况,他毕竟也是我的……”叶檀歌咬了咬红唇,却不敢说出那一个词。

叶帝捏起她下颚,拧着眉道:“别哭了。”

又往火灵石另一边看过去。

“你到底如何才肯签订契约?”他冷冷道。

叶云澜却只凝视着画面中那个陌生而又熟悉美丽女子,叶檀歌除了一开始深深看了他一眼,便只专注地望着叶帝。

他收回目光,平静道:“我可以与叶族彻底断绝因果,但以后我是否会踏入西洲,是我自己的事情,世上任何人都没有资格拘束于我。”

叶帝微微眯起眼,长眸流露几分危险。

叶云澜平静地回看他,不避不让。

不得不说……这孩子生得实在是与檀歌太像了。

叶帝想。

佳人在怀中梨花带雨,这孩子虽面无表情,面色却比檀歌更加苍白羸弱,眼尾下那颗朱红泪痣,像是擦不干净的一颗血泪。

刺得人心口生疼。

叶帝覆在叶檀歌眼尾为其擦泪的指尖一顿。

终究是道。

“……洵长老,将最后那行字擦了吧。”

看着修改后的神圣契约,叶云澜神情漠然,他偏头咬破指尖,殷红的血滴落在金色的契约纸页上。

血迹渗入书页之中。

与此同时,叶帝心中一跳,心底似乎忽然生出一种难言的不安。

他只道是错觉。

叶檀歌倚靠在他怀中,长睫盈着泪珠,雾蒙蒙的眼眸里似乎有悲苦,又似含着微笑。

而正在渡劫的叶悬光手腕忽然一抖,妖皇剑偏向它处,差点便被眼前袭来的黑色长.□□个对穿。

庞大的雷劫和凶恶强大的敌人都没有使他露出半分软弱,但此刻,他金色凌厉的眼瞳,却倏然出现一抹刻骨的悲伤。

他不知这悲伤由何而来。

却比二十多年前那个雨夜所感受到的更为真切。

而那一纸神圣契约之前。

叶云澜滴完鲜血之后,便起身,没有再看火灵石中传输过来画面一眼。

洵长老问:“客人要去哪里?”

他道:“离开这里。”

——

沈殊在登天阶上攀登。

他不知道外界已经过去了多少时日,但他只想着快点、再快一点。

山灵交给他的幽蓝花枝被他妥帖地放在了内衫之中,紧贴胸口的地方。

山灵已经告诉他,这花的名字,叫做长生。

长生花。

很动听的名字。

他想,等他见到师尊的时候,一定要告诉他,这花很美,他很喜欢。

他在登天阶上受到了很多考验,有同为登天阶上攀登的人之间的争夺,也有各种各样阵法困境的考验。

而每每精疲力竭时候,他便将怀中的长生花拿出来细观。

上面沾染的血,教他瞧着瞧着,便不免红了眼。

他甚至不敢去想,他师尊伤势被引动,而今究竟如何了。

登天阶虽然只是通灵涧中一条上山路,却仿佛蕴藏了世间无数的风景变幻,走一遭仿佛就走过世间山河万里。

他还在阵法中碰到了许许多多的太古幽魂,这些幽魂早已经在天池山中化尽戾气,教予了他许多知识。

只不过其中有一个太古魔魂,执念未灭,跟着他纠缠半宿,明明快要消散,却依旧神态激狂,硬是要把一部魔门法决传授给他。

只是他早已经答应了自家师尊,此生不会走入魔门歧途,纵然他私底下曾经瞒着师尊做过一些布置,但也不会真的去修什么魔门法决。

而今这般,已经很好。

登天阶之上,日月位置恒定。

起初时候只能看见星月,越往上,破过云层,便渐渐能够看见大日灼眼。

沈殊意识到,自己快要到达出口了。

此时脚底下已经不再是石阶,而是云梯。

周遭白云沉浸在橙红的阳光中,阳光炽盛。

……这就是浮云巅么?

即便快要功成,沈殊依旧谨慎。

行百步者半九十,这个道理师尊曾经教过他。

云巅之中,前方忽然出现了一片庞然花海。

在橙红日光照耀之下,无边无垠的花朵盛开摇曳,美丽得仿佛梦境之中。

有袅袅琴音传来。

那琴音清冷,仿佛掠过流水高山,雪原林海,携着天地自然的风,从渺远之境而来。

寂寥,却又温柔。

如此熟悉。

沈殊恍惚了一瞬,想起这些年来无数午后,他坐在书房,看着那人端坐在琴案之前,长睫垂落,素手抚琴的模样。

那是他所无比珍惜的安宁岁月。

如果可以,他想要坐在那里听琴,听一辈子也无妨。

一阵微风迎面吹拂,带来沉醉花香。

无法教人清醒,反而教人在甜美的香气中,愈发……沉沦。

那琴声缭绕在耳边。

香气却慢慢地,慢慢地变了。

他似乎闻到了杏花香。

清淡,微甜,若有似无。

他睁开眼。

入目是木制的房梁屋顶。

他闭了闭眼。

几片杏花从窗外漂浮进来,飘落在他颈边。

很轻。很软。

他从硬邦邦的木板床上爬起来,迷茫地看着周遭。

暖融的日光从窗外射入,屋里的一切都有种熟悉的陌生。

木桌木凳、灶台案板,角落里用竹编筐装着一箩子晒干的杏花,还有柴刀铁铲等工具,靠里间就是他睡的这张床。

木桌木凳上被锦布细细铺了一层,灶台上东西也理得整整齐齐。

床被绵软,透出日晒之后温暖味道,夹杂着些许杏花香。

这分明是一个凡人的住所。

不过看起来相当温馨。

他从床上走下来,走了两步,发觉有些不适。

他以前……似乎并没有这么高?

不过,他以前……又是谁?

他晃了晃头。

吱呀一声,他有些踉跄地推开了房间的门。

外间是一个充斥着暖融阳光的院落。

墙边摆着一堆还未劈完的干柴,空地上摆着晾衣的木架,上面还有晾干的衣物在随风飘动。

而角落之中,有一棵生得很是高大的杏树,浓密的树荫遮盖了院落的一角。

树影摇曳。

有人躺在树下的藤椅上。

他倏然屏住了呼吸。

以他的角度,只能看见那人一袭素白长衫,漆黑的乌发如云如瀑,垂落在藤椅旁的指尖苍白如雪。

那人沉没在斑驳的树影里,像是浮光掠影间的一场幻梦。

仿佛鬼迷心窍一般,他控制不住地走了过去。

脚步很轻,唯恐将那人吵醒。

走近前,却是一愣。

他看到一张银色的面具,覆盖住那人的脸,看不清模样。那人脖颈修长,却有黑色烧灼的伤痕在上面蜿蜒,破坏了原本的白皙无暇。

但即便如此。

他心口依旧怦然。

想要伸手去触,却又慢慢收回。

他蹲身在那人身边,好似只要看着这人,心中就被一种奇异的柔软充斥。

不知道过了多久,才见那人指尖微颤,慢慢清醒过来。

下意识的,他低哑开口。

“……仙长。”

那人漆黑眼眸自面具之后朝他望过来。

像莹润剔透的玉石,该带着些许刚睡醒时的迷蒙。

无数斑驳光影浸在那人眼底,却都在望向他时,化成无声流淌的温柔。

“怎么又待在我身边。”那人轻声开口。

他再自然不过地去牵这人的手。

那只手苍白柔软,纵然阳光暖融,却依旧透出难以褪去的寒。

他握住那只手,有些执拗地想要把他暖热了,低低笑了笑,道:“因为喜欢看你。”

隔着面具,他看不见那人神情。

却敏锐觉察到,有一抹浅红浮现在那人耳尖。

就那么一点点红,却看得他心旌神摇,血气奔涌。

明明已经与这人相处了这么多年,此刻却仍激动得像一个十几岁的少年。

心念一动,他单膝搁在藤椅上,俯身轻轻搂住了那人身体。

“你身体好冷啊,仙长。”

他靠在那人肩颈低语,轻嗅那种清冷温柔的香。

那人瘦弱柔韧的身躯就在他身下,他只觉头脑晕乎乎的仿佛要炸开,忍不住得寸进尺问:

“我想要让你暖一些,好不好?”

那人如同玉石莹润的黑眸静静看着他,而后,那只柔软的手抚上他的头,轻轻揉了揉,低低地道了一声。

“好。”

他心中喜悦和柔软如同烟花般炸开,想要倾身讨一个深吻,却忽然感觉自己在下坠。

风声响在耳边。

他睁着眼,看见了漫天的……神佛雕像。

那些雕像表情或是慈悲,或是微笑,或是嗔怒,森罗万象,不一而足。

但因为数量太多,便显出十分诡异。

坠落之感停止。

他发觉自己似乎到了一个黑漆漆的无名之地。

没有风,也没有光。

每走一步,脚步声都会发出巨大的回响,震彻在黑暗中。

他望向穹顶。

遥远高处有微光。

但是距离却很远、很远。

这是哪里?

他的目力足够看清黑暗中的一切。

这似乎是一座佛塔的塔底。

塔壁上镌刻着无数的神佛雕像,但是这最底下的一层,周围虽然也刻满了雕像,可所雕刻的,却是与上面全然不同的狰狞恶鬼,还有熊熊火焰。

地狱的业火烧灼着无数的恶鬼,它们的表情恐惧仓惶,狰狞邪恶,仿佛凝聚了世间所有丑态。

而塔壁上,一道极窄的、盘旋的楼梯,向上方遥远的光蜿蜒而去。

而在那座楼梯的最底端处,有一个靠坐在那里的人。

如果不是他真的看到,他根本不会注意到,这个黑漆漆的地方里,居然真的有人。

该怎么形容靠坐在楼梯边的人呢?

大约,就像是一堆散在那里的骸骨,没有生机,连呼吸都轻不可闻。

他的脚步声那样明显,那人却似乎依旧一无所觉。

他想了想,用身体中残存的灵力点起火光。

这回,那人总算有了反应。

那人的眼睛似乎已经久未见过光,依旧如同飞蛾扑火一样向他看来。

即便被火光激出了眼泪,而眼泪在那人漆黑空洞的眼瞳中不断流淌。

那人有一张被火灼伤的,漆黑丑陋的脸。

比墙壁上镌刻的恶鬼更为狰狞。

那人静静看着火光和他。

他很难形容对方目中神色,但他觉得,对方或许,是将他看作了一场虚幻的、难得的梦境。

……所以才会这般眼也不眨,安静地对着他瞧。

尽管如此,那人却依旧开口了。

他的声音是许久未曾说话的干涩嘶哑,像是破损的木琴。并不动听。

那人轻轻道。

“尊上,你来啦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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