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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你是说,康斯坦丝·璨星,我的小姑姑?”

泰尔斯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:

康斯坦丝。

小灾星。

逃婚。

还有……

“第十巨头?”

“嗯哼,”莫里斯先是会心一笑,继而闷闷不乐:

“我还记得,当我们历经千辛万苦,好不容易回到星辰国境的那天,小灾星提出要大醉一场以作饯别,于是我们就溜进了某个狗大户的酒窖,边哭边笑喝到天亮,然后给了她这个名号。当然咯,我们醒酒后才发现,她找到的那个堆满酒的‘酒窖’,其实是拱海城总警戒厅的物资库。”

泰尔斯眉头一挑,想起伊丽丝姑姑向他讲述过的,康斯坦丝的“光荣”过往,试探着道:

“我听说,她很‘活泼’?”

“活泼?”

莫里斯忆及往昔,无奈叹息:

“黑剑说,落日女神大概是在创造康斯坦丝时感冒了,失手把她的灵魂掉进狱河涮了一遍,只能装作若无其事,趁着没神注意的时候赶紧捞出来,胡乱塞好……”

“为了她和她一路上闯下的祸事……”

莫里斯的表情甜苦交织。

但他摇了摇头,果断地与过去断开,重新变得凝重。

泰尔斯听着对方的话,不禁莞尔,开始畅想自己那位出了名不靠谱的姑姑与“九巨头”流浪在外的表现。

但一想到璨星墓室里那个冰冷的小石瓮,他的笑容随即消失。

“所以这就是你们与贺拉斯的相遇。”

泰尔斯回到当下,正色道:

“你似乎不怎么喜欢他?”

重新听见这个名字,莫里斯的表情也变得不太好看。

“没人喜欢他。”

兄弟会的胖子冷哼道:

“反之亦然。”

没人喜欢贺拉斯。

看见他对贺拉斯的观感,疑惑涌上泰尔斯的心头。

“那你们为何还要为他卖命?”

王子皱眉道:

“为他冒险,行大逆不道之事?”

莫里斯略含深意地盯了他一眼。

胖子轻嗤一声,面带不屑。

“我们不为他卖命。”

他冷冷道:“贺拉斯,那个冷血的屠夫,没有人性的变态。”

冷血的屠夫。

泰尔斯越发不解:

“可是——”

“我们愿为黑剑两肋插刀,正如他也愿为我们赴汤蹈火,”胖子打断了他,似乎不欲多谈:

“仅此而已。”

泰尔斯咀嚼着他的话语,疏理着其中的逻辑。

“你是说……为贺拉斯卖命,这是黑剑的决定,”王子眯眼道:“而你们只是……从旁协助?”

莫里斯扯了扯嘴角,不置可否。

“我想起来了,你说过,黑剑跟贺拉斯是旧识?”

少年抬起头,重新整理思路。

黑剑。

看来,他才是关键。

”他们之间是什么关系?他欠了贺拉斯什么?或者贺拉斯给了黑剑什么?”

“以至于他甘心为第二王子出生入死,还拉上你们这些生死兄弟作陪?”

莫里斯依旧不答话,只是细细地盯着他。

几秒后,胖子轻轻地笑了,但他看着泰尔斯的眼神越发有趣。

“怎么了?为什么停下了?”泰尔斯眯起眼睛。

“是啊,”莫里斯狡黠地笑着,重复他的话:

“为什么停下了?”

泰尔斯的表情变了。

而胖子的目光依旧死死锁在他身上。

“好吧。”泰尔斯冷哼一声,心道这家伙真是做得一手好买卖。

他开始想念北地人的痛快爽朗了。

“虽然线索凌乱,互不相关,”王子凝重地道:

“但就我的所见所闻而言,王国秘科最近所做的事情,大体朝着三个方向汇集。”

莫里斯仔细地听着。

“最有可能,也最紧迫的,是西荒。”

泰尔斯想起安克·拜拉尔,不由心情沉重。

“这涉及军队体制,贵族恩怨,政治历史,一个不好就是战争与流血——而那里恰好是血瓶帮的发源地与老巢。”

莫里斯略一蹙眉,似有不解。

“其次是南岸领。”

王子淡淡道:

“据我所知,那里商业繁盛,生活富足,如果说王国秘科有什么地方用得到你们和血瓶帮……你理应比我更熟悉。”

莫里斯若有所思。

“最后是刀锋领,但我不了解那里,只知道这可能与当地的分封格局有关。”

泰尔斯闭上了嘴巴。

两人之间重归沉默。

“就这样?”

莫里斯略有失落,追问道:

“就三个地名?三个公爵领?没了?”

泰尔斯轻声嗤笑。

“那可是秘科,怎么,你还想要更多?”

莫里斯努力消化着情报,表情渐变:

“西荒,南岸,刀锋,还有我们——你他妈在开玩笑吧?”

泰尔斯丝毫没有跟他客气的意思:

“怎么,你觉得一国王子来到臭名昭著的下城区,就为跟一个黑帮头子开玩笑?”

“谁知道呢,也许你真的就是好色,为了调戏妇女?”

泰尔斯露出一个礼貌但是虚伪的笑容。

莫里斯凝重地思索了一会儿,重新抬头。

“好吧,假设你说的都是真的……如果背后真的涉及这么大的事情,那你又能指望我们做什么呢?”

“换句话说,王国大事,我们这些街头小混混又能怎么办呢,躺平任操罢了。”

泰尔斯沉默了一瞬。

“告诉我,莫里斯,当年,当你们九巨头接下那个天价的差事时,”王子淡淡道:

“可曾想过,你们会接触到这世上历史最悠久的王室家族?”

“可曾想过你们的今天?”

莫里斯表情微敛,眼神阴翳。

泰尔斯叹了口气,做了个深呼吸。

他走到下一面货架。

很奇怪,虽然这里狭窄逼仄,不比闵迪思厅明亮宽敞,更不比复兴宫古典大气,可是泰尔斯却觉得呼吸顺畅,远胜在后两者的时候。

但唯有一点不变。

锁链。

“莫里斯老大,这个世界,充满了一道道不可见的锁链,连接着每一个人,每一件事,每一项因素。”

莫里斯侧耳倾听,但神情疑惑。

“但它们不是简单地前后相继,简单地首尾相连,不是简单地扯动一头带动另一头。”

“相反,每一道链条都彼此镶嵌,你中有我,我中有你,每一对镶嵌都方式各异,推撞拉扯,挤压摩擦,每一个结点都独一无二,自有法则,绝不重复。”

泰尔斯幽幽地望着两面货架中的缝隙,想象着一道道锁链左右穿刺而来,最终汇集到自己的身上,把他牢牢锁锢。

凯瑟尔,复兴宫,基尔伯特,御前会议,马略斯,闵迪思厅,安克·拜拉尔,王室宴会,拉斐尔,黑先知,王国秘科……

这一次,他却感觉到这些锁链如有实质,在他的身上捆了一圈又一圈。

少年缓缓伸手,仿佛摸到那一寸寸金属独有的冷酷。

“这才是我们的世界,各个层面上的作用交互集合,形成最复杂微妙不可琢磨的影响机制——哪怕是两道看上去最不可能相连的链条,也可能隐藏着超乎想象的联结。”

泰尔斯伸着手,闭上眼睛恍惚道:

“扯动一头,带动的却是其余的所有,然后它们再扯回来,影响最初的链条。”

“你相信吗,有时候,一次黑帮团伙的流血斗殴,可能影响一国王权的最终归属。”

莫里斯听得不明所以。

泰尔斯左手轻轻一收,将掌心的伤疤,连同想象中的锁链全部收进拳头里,再死死地按在胸前。

那里,衣物下的烧疤似乎隐隐作痛。

泰尔斯倏然睁眼。

“同样,王国上下两个最大黑帮的势力消长,其实是最有趣的晴雨表。”

莫里斯的表情变了。

“当王国有事,都会反映在最底层的百姓民生上,冶铁、矿业、粮农、税收的变化,价格高低,存量多少,利益增减,生活好坏:而血瓶帮关乎大贵族大领主的利益,兄弟会则深植于下层贫民的圈子,当二者失去平衡,就是你们双方开仗或谈判的时候了。”

莫里斯陷入沉思,他的眉头越来越紧。

几秒后。

“王国?和我们?”

兄弟会的一方大佬扑哧一笑,眼神冰冷。

“得了吧,你不过在危言耸听,刻意夸大。”

胖子紧紧盯着泰尔斯的双眼:

“从财政到市场,从预算到税收,从行政到民生,你知道从上到下,从链条的这一头到那一头,中间要经历多少道关卡吗?你以为是提线木偶剧,国王的手指一动弹,街头的混混就开片?”

泰尔斯凝望了他好久,突然笑了。

“这么说,你果然懂。”

王子好整似暇地看着他:

“至少比兰瑟那个搞情报的懂。”

莫里斯的面色变得有些难看。

“好吧,我姑且相信你,”泰尔斯转过身去,把玩另一边的货物:

“相信你们是因为黑剑,才会为贺拉斯效命,”

“但这依旧说不通,在贺拉斯殒命,血色之年过去后,是什么把你们留在了王都,踏进下城区这样的泥潭,甘心化身底层黑帮,扎根壮大,奉献一生。”

莫里斯凝重起来。

但很快,他脸上的凝重变成玩味。

“黑剑提过。”

泰尔斯蹙眉:

“什么?”

莫里斯的眼里露出狡黠。

“从北地回来之后,黑剑跟我们说过,”他打量着泰尔斯的背影:“也许某一天,某个小王子会找上门来,对我们和血色之年的关系感兴趣。”

“看来就是今天了。”

泰尔斯的表情一变,放下手中的货物。

该死。

看来,他们认出自己不是偶然。

黑剑与这些人的联系,要比自己想象得更加紧密。

“别告诉我,你们组建兄弟会,是为了替贺拉斯报仇?”

泰尔斯不理会他,决心把主动权继续抓在手里。

“据你的说法,贺拉斯的魅力应该没那么大。”

然而此时,莫里斯却走到橱窗前,叹了口气:

“孩子,你拣过亚麻捆吗?”

泰尔斯举步跟上他:“什么?”

“你当然没有,养尊处优的王子。”

莫里斯举起自己的双手,看着粗糙肥胖的手指,目光迷惘。

“然而我拣过。”

泰尔斯不解地侧头。

“你抓紧根,看好头和尾,一束一束,一捆一捆,摔打脱粒,拣选疏理,堆积排垛,按部就班,”胖子看着窗外的远方,意味深长:“起初,你以为这活儿很简单,很明确,很快就能干完脱身。”

“但是你很快就发现,从第一束第一捆开始,就有麻絮意外地弹起,回束。”

“你以为那只是小问题,但是随着进展继续,拣好一束,蹦出一束,越来越多的麻束脱出掌控,缠绕纠结。”

莫里斯的眉头紧紧纠结:

“久而久之,所有失控的麻束甚至彼此纠结,缠作一团,将整团整垛的亚麻捆全部打乱,你找不到头,找不到根,握不住,甩不动,却又挣不脱,抽不出。”

“等你回过神来的时候,就连你自己的手脚,也早捆缚其中,越缠越紧,难以自拔。”

他怔怔地道:

“那一瞬,所有的亚麻,都变成了你认不出来,更无法解开的混乱模样。”

“而你面对一团乱麻,只是越陷越深,无能为力。”

越陷越深,无能为力。

泰尔斯没有打断他,相反,王子循着他的目光,同样望向窗外肮脏的街道,若有所思。

“你出身高贵,所以觉得无形的锁链缠绕不清,很麻烦?”

莫里斯捏紧自己的手指,轻嗤道:

“下次,试试亚麻吧——感受感受民间疾苦。”

两人沉默了一阵。

但泰尔斯却感觉到,自己读出了什么。

“其他人呢?”

泰尔斯叹息道:

“除了你和黑剑,九巨头里的其他人呢?”

莫里斯回过头,冷冷地望了他一眼,并不回答。

看着对方的表情,又想起艾希达与黑剑曾经的对峙,泰尔斯突然知道了答案。

“血色之年里,发生什么了?”他轻声问道。

莫里斯沉默了一会儿,扭过头。

不知怎地,看着他的表情,泰尔斯突然想起了白骨之牢里的人们。

这让他意兴阑珊。

“够了,我们走吧。”他呼出一口气,不再理会莫里斯,兀自走出货架,向哥洛佛两人打了个招呼,旋即朝店门而去。

“请问这位少爷,贵府邸在哪儿?”

格罗夫突然走出柜台,向泰尔斯靠近,却被哥洛佛一把拦住。

只见老板乖巧地搓着手,满脸谄媚:“您要的伤寒药,我好雇马车送去……”

泰尔斯眉头一皱。

“寄存在这儿,”少年冷冷道:

“等我要用的时候,我会通知这位本地好朋友来取的。”

泰尔斯向身后的莫里斯瞥了一眼。

格罗夫顿时一僵。

兄弟会的胖子冷哼一声:

“当然。”

“诶诶,”科恩不满地冒了出来:

“你们怎么就成好朋——”

“再见,燕妮,”泰尔斯看也不看警戒官,而是神情复杂地看向年轻的老板娘,“还有……”

少年沉默了片刻,幽幽道:

“谢谢。”

燕妮同样默默地望着他,闻言一笑。

“不客气,”已嫁作人妇的好姑娘轻声回应:

“应该的。”

“请多加保重,好心的少爷。”

她语气温和,眼中平静。

一如当年。

泰尔斯最后望了一眼燕妮,眼中情绪翻滚:

“啊,你也是。”

泰尔斯想起什么,向哥洛佛挥了挥手,随意地指了指柜台前的格罗夫,随即离开了药剂店。

僵尸愣了一下,伸手掏向自己的腰间,却想起来他的钱袋早就在莱雅会所大方地扔给茜茜了。

哥洛佛别扭地转向科恩。

警戒官也愣了一下,伸出食指点了点自己:

我?

哥洛佛皱起眉头,做了个催促的表情:

不然呢?

科恩按住腰间同样空瘪的钱袋,想起自己这个月扣得差不多见底的薪资,顿时心中一苦。

“怎么,”杀手莱约克适时地出现,对科恩冷哼道:

“警戒官要强行赊账,欺行霸市吗?”

科恩一时气结。

泰尔斯走在前面没有看到,但是身后的莫里斯却察言观色,爽朗一笑:

“没关系。”

“账单算兄弟会的。”

他身后的老板格罗夫先是一愣,随后一阵哆嗦,表情苦涩。

莫里斯意识到了什么,哈哈大笑:

“别紧张,老伙计,不是那种‘结账’,这次我们是真结账,嗯,真金白银地付账。”

格罗夫露出难看的笑容。

莫里斯勾了勾手,他的下属掏出一个钱袋,放到柜台上。

老格罗夫没想到对方真能付账,顿时受宠若惊。

但莫里斯却没有结束的意思。

“嘿,老伙计。”

只见他一把揽住格罗夫的肩膀,显得亲密无间。

格罗夫生生一抖。

老板还没来得及回应,莫里斯就友善和蔼地轻拍他的脸蛋:

“下一次,你要是再让我听见说你打老婆……”

莫里斯嘿嘿一笑,住口不言,笑容无影无踪。

唯有满是横肉的脸上,依旧油光可鉴。

格罗夫嘴唇哆嗦,整个人抖得越发厉害,不住点头。

莫里斯豪爽地拍了拍格罗夫的胸脯,差点把后者拍背过气去。

胖子这才松开他,走出店门。

在这群不寻常的客人们离开后,药铺老板长出一口气,软倒在妻子的怀里。

“燕妮,那……那是谁?”

但出乎格罗夫的意料,从帮工时代起就唯唯诺诺低眉顺目,一直持续到妻子时代仍没有变化的燕妮,却在此时露出了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深邃表情。

“一个朋友。”

燕妮扶着自己的丈夫,幽幽地看着泰尔斯脑后的黑发,眼神复杂微妙:

“一个很久很久以前的……”

“小朋友。”

格罗夫瞪圆了眼睛,目光在远走的客人和妻子之间徘徊,无论如何不敢相信燕妮会有这样的朋友。

直到泰尔斯和莫里斯的身影消失在街角,燕妮才回过神来,叹了口气。

但她回过头,却见到丈夫搓着双手,满面谄媚。

“亲爱的,你上次看上的那件裙子是什么款式来着,”格罗夫小意讨好,笑容可掬:

“我买给你啊?”

深知丈夫德性的燕妮无奈地挑了挑眉毛,翻了个白眼。

地下街的泥泞街道上,哥洛佛和科恩紧紧跟在泰尔斯身侧,他们身后不远,莫里斯悠闲地踱着步,有一搭没一搭地跟莱约克和属下聊着天。

一路上的人们,先是在看到泰尔斯三人后不怀好意地抱团嘀咕,又在看到莫里斯后表情惊恐,躲避而去。

“刚刚,殿下,”僵尸先是警惕地扫了身后的莫里斯一眼,压低声音道: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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