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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巴尼的目光凝固在泰尔斯手里的长剑上。

他的呜咽渐渐小了,颤抖也停息了。

泰尔斯轻叹一口气。

“你会吗?”

王子低下头,声线低垂,语含哀伤:

“如果你那么做了……”

“那就只代表了一件事——你父亲,他是对的。”

小巴尼狠狠一抖!

“因无论你承不承认,你都坐实了你父亲的担忧,印证了他的判断:他所面对的一切,你承受不来。”

泰尔斯踏前一步,强忍着眩晕,吸气发声:

“你等于认可了你父亲的主意,同意了他为你作出的选择,遵从他为你铺设的道路。”

先锋官咬紧了牙齿,表情越发痛苦,脸庞越发扭曲。

他的视线在此刻坚毅而不容反驳的王子,以及躺在地上血迹斑斑的长剑间来回。

“你用自己的行动证明:你父亲永远不该告知你事情的真相,他永远不该与你共享他的选择,而软弱如你,也永远不该、不配知晓这个秘密!”

泰尔斯措辞强硬,目光凌厉。

惊得他身后的贝莱蒂等人面面相觑。

但泰尔斯的话还在继续,语气渐强:

“因为你,奎尔·巴尼先锋官,因为你既忍受不来那种痛苦,也承担不了那种后果!”

“你没有资格做出你自己的选择。”

小巴尼不自觉地握紧拳头,呼吸急促。

先锋官和王子默默地对视着,一方挣扎而犹豫,一方坚定而冷冽。

出乎意料的是,下一秒,王子的语调落了下来,重新回复疲惫:

“然而。”

“你是吗?”

只见泰尔斯深吸一口气,却颤巍巍地倒转长剑,向巴尼递出了剑柄。

“是吗?”

小巴尼僵住了。

【你祖母来信了……她想让你回去一趟。】

熟悉的嗓音回荡在他的耳边。

【很好,那就不回去。】

他定在剑上的目光来回变换,一时迷茫,一时痛苦,一时悲愤。

直到泰尔斯轻轻地垂下无人接过的剑柄。

地牢里重新安静下来,只剩呼吸声。

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。

终于,小巴尼张开嘴,在沉闷的地牢里重重地吸了一口气,竭力平静下来。

“可是如果,”小巴尼的下一句话带着浓浓的讽刺和失望:

“如果我就是呢?”

“就是那个真相破碎之后,不堪忍受的人?”

巴尼的话鼻音浓重,沉闷嘶哑。

“如果我就是那样的懦夫,没资格为自己选择呢?”

但泰尔斯却笑了。

他轻轻地扔下长剑,任由它在地上哀鸣。

“你曾说过,巴尼,”王子的嗓音柔和而嘶哑,似是怕吵醒了沉睡的人。

“那些你所珍视的手足兄弟,他们才是支撑着你在黑暗里苟延残喘下去,坚持到现在的理由,是么?”

听闻此言,卫队的众人们呼吸纷乱。

小巴尼在火光下的身影微微一颤。

顺着泰尔斯的目光,男人出神麻木地扫过同僚的两具遗体。

王子不无悲哀地看着纳基和奈逐渐冰冷的遗体,轻声道:

“但我却觉得,事情恰恰相反呢。”

小巴尼的手指微微一紧,呼吸越发紊乱。

泰尔斯扬起目光,扫了一眼白骨之牢的地下储藏室,满目灰尘与凌乱。

卫队众人发现,王子的表情变得缥缈而迷惘。

“纳基说过,在这个黑暗笼罩深不见底的地牢里,所有人都受尽了折磨。”

“但却有也仅有那么一个人。”

“他活在唯一一个,光芒照得到的地方。”

小巴尼的目光凝固了一瞬。

王室卫队的诸人齐齐一怔。

泰尔斯的声音很轻,很小心:

“在那里,他有着他们已经失去的,最渴望的东西。”

只见面目青肿,形容狼狈的少年低下头,对巴尼露出一个从容而轻快的微笑。

小巴尼愣住了。

“相比起其他人的心照不宣或各有秘密,你得以保持着最纯粹的执着,最纯粹的坚贞,最纯粹的真诚。”

贝莱蒂迷茫地垂目,塔尔丁痛苦地低头,塞米尔手按剑柄,坎农和布里一语不发。

泰尔斯用他最明亮也是最惋惜的声调开口:

“这是他们早已失去的,最羡慕,最嫉妒,最景仰,最渴望却触之不及的,最珍贵的东西,是你的父亲以自身的沉沦为前提,是你的手足们以永世的愧疚为代价,为你保存下来的火种。”

“让他们自惭形秽,求之不得,又不敢直视的火种。”

吐字清晰,余韵悠长。

小巴尼不再说话,他只是愣神在原地。

余下卫队的众人们表情或迷茫,或不忿,各自不一。

泰尔斯瞥过地上阖目而逝的纳基与奈,却勾起笑容:

“事实是,奎尔·巴尼,在我来到这里之前,你才是他们,是你的手足同僚们在黑夜里的灯火:明亮而炽热,灼痛而刺眼,代表他们不甘心也不敢想,更不敢破坏的,最明亮最美好的那一面。”

泰尔斯的每一句话,都让小巴尼的胸膛起伏不定,让其他人低头叹息,就连萨克埃尔也不例外。

“承认与否,小奎尔·巴尼……”

泰尔斯艰难地俯下身子,手掌在满是血污的残剑上空停留了一秒,然后缓缓横移。

他捡起了旁边的那只火把。

“你是他们在这个处处背叛的绝望世界里,唯一还企望着保留忠诚的存在。”

“是他们沉浸在自责与愧疚中,在毫无意义的未来里怀疑自我时,唯一的坐标。”

“是他们在满是血腥味的黑暗里挣扎得遍体鳞伤的时候,抬头所能看到的唯一光芒。”

“是他们唯一敬、能爱、能羡慕、能嫉妒,能毫无保留与顾忌地仰望的存在。”

“是他们在苦寒无光的余生里回望过去时,最后的一点慰藉。”

只听泰尔斯长叹道:

“十八年里,你才是支撑他们活下去的理由。”

“而在这一切发生之后,你是否……”

但小巴尼打断了王子。

“假的。”

他稍显恼羞成怒,手脚和表情却颇有些不知所措。

“假的!”

“这些都是假象,是他们用卑鄙和背叛营造出来的东西,”小巴尼恍惚地摇着头,捏着拳头,似乎这样就能清醒一些:

“从来就不存在。”

他嘶哑而无力地低哮着:

“无论是我父亲还是其他人……他们当年,他们根本就没有给我选择!”

“没有!”

小巴尼有些激动,他的话让大多数的卫队成员们都羞愧地撇过目光,不敢直视。

就在此时,泰尔斯突然举步向前!

他高高扬起手里的火把!

火光靠近,不住闪烁,刺激得小巴尼下意识地举手躲避。

“不,他们没有给你选择,”少年幽幽地道:

“但你的人生给了。”

泰尔斯的语速很慢,不知不觉中让激动的小巴尼也随之缓和下来。

泰尔斯再度轻叹一口:

“只是,相比起其他人,独属于你的选择来得更晚,却比他们都更加关键,也更加重要。”

“就在这一刻,在这里。”

“在十八年后。”

泰尔斯转过身,望着每一个人,包括同样沉浸在晦暗里的萨克埃尔。

“是的,巴尼,当真相大白,水落石出,当一切伪装被狠狠撕开,残酷对质的时候,”泰尔斯幽幽道:

“你就会明白,你之前经历的所有一切,就是为了今天,你能做出什么样的选择。”

选择。

泰尔斯回想着在“临界”里梦幻似的一切,忍受着身体的痛苦,重新回过头。

他坚定地望着躲闪着的巴尼。

“而这个选择就是,”第二王子轻声道:

“当你面对这个世界的一切黑暗,当你因背叛而愤怒,因欺骗而不忿,因憎恨而痛苦,因失败而绝望,当你为之奋斗的一切都离你远去的时候。”

“你会选择变成什么样的人?”

没人说话。

又是一阵难言的沉默。

但小巴尼的目光已经不再缥缈,他只是死死地盯着王子,表情复杂,意味难懂。

他从鼻腔里嗤笑一声,悲凉而无奈。

“说得轻松,”小巴尼咬紧牙齿,胸膛前倾,仿佛在竭力抵御着什么:

“因为你不在那儿!”

他狠狠地咬牙。

“如果是你,如果是你经历了这一切:背叛,欺骗,憎恨,失败……”

小巴尼提高音量,愤恨地对王子道:

“你自己,你又能做什么样的选择,变成什么样的人?”

但他很快被打断了。

“简单。”

泰尔斯叹息一声。

“在星辰,教我剑术的老师,她第一天就告诉我了。”

下一刻,泰尔斯手臂一动!

小巴尼倏然一惊,却反应极快地接住了泰尔斯扔来的东西。

是火把。

是泰尔斯从地上捡起的那只火把。

火光在小巴尼的眼前顽强燃烧着,将他的全身上下,从流血、伤疤、破洞,到印记、烙印,一一照亮。

驱散黑暗。

“她对我说:举起你的盾牌。”

只听泰尔斯平心静气,却不容置疑地道:

“只有两种情况,可以放下它。”

那个瞬间,举着火把的小巴尼生生一震!

火光在他的手中猛烈闪烁,来回飘摇。

却终究没有落下。

“无论这个世界有多么操蛋,巴尼,无论他们试图以怎样的事实说服你,欺骗你,诱惑着你去对仇恨开放自我,对憎恶以牙还牙,对愤怒缴械投降,对绝望俯首称臣,以成为它们规则里的俘虏和奴隶……”

而一直默默旁观的快绳最先感受到:泰尔斯的情绪变了。

“无论现实对你做了什么,无论他人如何打击你,伤害你,折磨你,无论人生留给你的选择多么有限而痛苦……”

“无论该死的世界多少次背叛你,出卖你,伤害你,逼迫你……”

火光之下,这些日子里与快绳自己一同冒险的泰尔斯王子,此刻流露出罕有而复杂的情感:

沉痛、忧伤、麻木……

以及脆弱。

这些快绳以为将和那个乐观、幽默、坚强而机变百出的泰尔斯一辈子无缘的东西。

几秒的停顿之后,泰尔斯深吸一口气。

“只有一件事才是最重要的。”

在小巴尼茫然若有知的表情前,泰尔斯勾出一个不知是无奈还是惆怅更多的淡淡笑容:

“它们休想改变你。”

“休想让你放下盾牌。”

在寂静无声,沉闷昏暗的地牢里,小巴尼呆呆地望着泰尔斯。

他的眼前突然闪现出很久很久以前的场景,他刚刚加入王室卫队的时候。

那时的他年轻而自得,骄傲而自信。

惹人生厌。

那一天,他甩动着手里的木剑,对那个在沙地里摔得浑身狼狈,满面痛楚的乡下女孩……

那个他一度以为是攀上了王室高枝,得到了王储的宠幸,才被殿下玩笑似的塞到他手里“学点武艺”的虚荣姑娘。

【相信我,小姐,我憎恨这份任务的程度,就跟你现在憎恨我的程度一样。】

他还记得,他在操练场里,忍受着同僚们指指点点的目光,对那位被王储殿下指派的“训练对象”,轻蔑而不屑地道:

【现在,尊贵的姬妮小姐,举起你的盾牌。】

他还记得那姑娘咬牙从地上爬起来时的眼神。

【只有两种情况下,你能够放下它……】

记得她脸上混杂着尘土与血迹的汗水。

以及那姑娘无论被自己揍得多惨,都死死抓在手里,从未放手的盾牌。

【你死,或者敌亡。】

小巴尼的眼前一阵模糊。

“你不需要安慰和原谅,先锋官。”

泰尔斯扬声道:

“你只需要面对你自己。”

几秒后,巴尼似乎有些承受不来王子希冀而明亮的目光,下意识地低下头,避开对方的视线。

此刻的他心乱如麻,不知所措。

“那可能吗?”

小巴尼别着头,看着地上的两具遗体,带着怀疑与哀伤,语气变得有些犹豫。

而泰尔斯看了看咬着牙齿,举着火把的小巴尼,淡淡地笑了笑。

“当然。”

“因为我就是这么做的。”

泰尔斯缓缓地转过身,留给先锋官一个摇摇欲坠却艰难迈步的背影。

“从第一天,”在所有人的目光下,少年迈开脚步,微笑着扬起头颅:

“到最后一天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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