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关了院门,许老太太让戚世军进屋暖和,戚世军摇摇头,摆摆手,他怕进了屋就会犯困,如果院外没事发生还可以,如果有事,他怕见了巴爷无法交代。
堂屋的东卧室里,进门右侧,火炕与外间有一截隔断墙,墙上方挂着一盏煤油灯,直溜溜的灯苗把屋子照得敞亮,屋子里摆设简简单单,干干净净,除了南边窗户下有一个大炕,靠东墙根有一张梨花木的桌子,桌子上放着一个茶盘,茶盘上摆着茶壶茶碗,桌子两头各放着一把扶手椅。
许老太太把小九儿放在炕上,一双脚拽着两条沉重的腿往左侧退了几步,扶着炕沿把身体塞进了椅子里,脊背紧紧靠着椅背,她一边用手捶打着腿,一边嘟囔:“不服老不行呀,腿肚子打哆嗦,后脚跟胀疼。”
赵妈碾着小脚往前走了几步,靠近老人的脚边蹲下身子,把双手握成拳头,轻轻落在老人的腿上,自责说:“老太太,让俺来,您眯会儿,您累了一天了,中午也没躺会儿,俺也没给您烧壶茶喝,都怪俺,都怪俺照顾不周,在郭家庄住时这是哪有的事儿?”
“赵妈,这怎么能怪你呢?你也跟着俺许家吃苦吃累,忙忙叨叨,没有一刻闲着,俺心里不落忍啊。”
赵妈昂起头看着老人的眼睛说:“老太太,您老话重了,这都是俺分内的事儿,老太太您想喝茶吗?俺给您去烧点水沏壶茶喝。”
许老太太摇摇头,伸出手抚摸着赵妈的头发,心里酸酸的,眼前的女人也奔五十岁的人了,鬓角两边和额头早早生出了白发。自从离开许家大院,身边只有这个女人,出门买菜、做饭洗衣服,也成了她的事儿,坐下也不闲着,还要缝缝补补,给孩子们做点手工,给没出世的孩子做虎头鞋,真真的不容易。上次江德州来说,许连姣也怀孕了,赵妈高兴地合不上嘴,比她这个祖母都高兴……想到这儿,许老太太眼眶湿润,抬起手呼啦一下脸,说:“他赵妈,俺好多了,你瞅瞅炕上的孩子,他半天没咿呀,是不是尿了?你先照顾这孩子吃点饭吧,大人好说,不要饿着孩子。”
小九儿已经九个多月了,不仅能坐,扶着墙还能往前走几步。一双小眼睛在煤油灯下闪着晶莹的光,这儿看看,那儿瞧瞧,一点睡意也没有。时不时仰起头,咧着小嘴讨好地笑一笑,下巴颏上流着一串哈喇子。
赵妈站起身,翘着脚后跟从炕柜上层拿下一个针线笸箩,从里面摸出一块四四方方的手巾,对角折起来,系在小九儿的脖子上。小九儿满眼稀奇,拽着耷拉在胸前的手巾玩耍。
赵妈放下笸箩,从炕柜里扯出一床被褥,一边把小九儿抱到褥子上,嘴里一边喋喋不休:“这孩子懂事,让人稀罕。俺的宝根也到结婚的年龄了,如果今年结婚,明年这个时候俺也抱孙子了。”
许老太太知道赵妈想她的孩子了,宽慰道:“赵妈,宝根和夏蝉还年轻,结了婚就会有孩子,如果夏蝉有了孩子,让孩子留在许家,俺和你一起照顾。”
“好,俺巴不得呢,您老一定要爱惜自己,身体硬朗朗的,瞧瞧您许家,子孙满堂,羡煞旁人。”
许老太太喘了一口粗气,借着煤油灯的光端详着小九儿,痛心地说:“……唉,这孩子可怜,没有妈妈,俺听那个白袍少年说,这孩子刚出生一个月他的妈妈就被鬼子杀害了,这个世道,孩子们生在这个世道真是不容易啊,以后就让这个孩子留在许家吧,孩子太小怎么能跟着他的爹风里雨里四处奔波。”
“嗯,俺听说了。”赵妈吸溜吸溜鼻子,声音哽咽:“那个女人给巴爷留下一个依靠,挺好,挺好。”
“赵妈,堂屋里的炉火还旺吗?不要灭了。年根下,这天怎么越来越冷?俺觉得今年最冷,你说呢?”
“是,老太太,堂屋里的炉子先前还旺着呢,俺再去瞅一眼。”赵妈拽拽衣襟,把双手揣进袄袖里,又说:“俺顺路去火房看看,锅里煮的黄豆早熟了,本来是想给孙大少爷他们……”赵妈的脚丫停在屋门槛旁边,使劲咽了一下口水,把剩下的话吞进了肚子里,她很怕哪句话触到敏感的话题,戳疼老人的心。
赵妈没说完的话让许老太太跼蹐(juji)不安,煤油灯的光照在她苍白的脸上,她眉头紧锁,双眉之间多了一条深深的褶皱,一天的工夫老人清瘦了好多,一绺惨白的头发遮住了她的眼睛,看不清她眼里含着什么?闪着婆娑的光,像是眼泪。
在许老太太心里,许家的孩子是她的骄傲,老大许洪涛虽然懦弱,他和万瑞姝恩恩爱爱,一个唱红脸,一个唱白脸,一个明,一个暗,把持着许家的局面,即使码头没有了,桂花茶楼掌控在手里,不是为了钱,为了给孙儿们一个落脚的地儿;老二许洪亮聪明,言行圆滑,能说惯道,为人处世不失涵养,有一份让人羡慕的工作,街坊邻居问起来,她脸上也有光,只是他那个媳妇李氏刁钻刻薄,诡谲怪诞,利欲熏心,败坏门风,这都是她做母亲的错,千挑万选给老二选了那样一个媳妇,钱没少花,人也丢尽了,幸好那女人为许家生了一个孙子,否则,她死了都无法与许家祖宗交代。
许老太太不知道许洪亮两口子吸大烟的事情,没有人敢告诉她,她已经是六十多岁奔七十岁的老人了,经不起打击,眼目前,许连成带着戚老大他们在庄外打鬼子,出去半天了也没有回来,她心里害怕,觉得冷,一股股寒气从脚底升到她的头顶,袭击了她的全身。
“赵妈,一定把炉子再添点煤,烧得旺旺的……”许老太太在赵妈身后絮絮叨叨:“赵妈,你给那个少年送一碗煮黄豆,他赶了一天的路,一定早饿了。”
“是,老太太,俺马上去。”
过了一会儿,赵妈从火房回来了,冻红的手里多了一个蒜臼子,一碗煮黄豆,一把勺子。
赵妈用衣襟擦擦手,把煮熟的黄豆放进蒜臼里捣碎,一勺一勺喂给小九儿吃。间隙,她扭着身子,把目光瞄向桌前的许老太太,只见老人把胳膊肘杵在桌子上,半握着拳头托着一侧的脸颊,哈欠连连,睡眼朦胧,头从胳膊上滑落,猛地睁开眼睛瞄一眼炕头,再迷迷瞪瞪向挂着布帘的窗户上瞅一眼,满眼紧张。
赵妈试探着说:“老太太,您去睡吧,您不要担心,炉子的火旺着呢……俺看那个巴爷不是一般人,一定会让孙少爷他们化险为夷。”
“但愿如此。”许老太太把胳膊肘从桌子上移开,双手叠放在小腹上,忧心忡忡:“俺怎么能睡安稳了?孩子们,孩子们手里没有像样的武器呀……”
在许家大院时,舅老爷让她把许家的金银财宝拿出一部分,给抗日队伍买武器,她犹豫,那是她留给孩子们的家底,怎么能撒手送人?今天想想,如果没有了人,留着那一些财宝做什么?如果有机会回郭家庄,不,她一定想办法回到郭家庄,把那把钥匙交给罗一品他们,手里只有精良的武器装备,才能打跑小鬼子。
突然,不远处传来一声激烈的“轰隆”声,像打雷,擦亮了天井,窗户上投下梧桐树的影子,像披头散发的幽魂随着灯影飘忽,迟迟不愿意离去。随即从屋顶上落下一层灰尘,在眼前沸沸扬扬,久久不散。桌上的茶具咣当咣当响,煤油灯摇摇晃晃,忽明忽灭。
许老太太打了一个激灵,撕扯着嗓子喊了一声:“赵妈,灯要灭了,不,不要让它灭。”
赵妈慌乱地放下手里的碗勺,踢蹬掉脚上的鞋子,爬上炕,靠近煤油灯,从头上拔下一个铁夹子,一手捂着灯,一手用铁夹子挑着那点灯苗。
煤油瓶子里的灯油还有多半,火苗依然不大,奄奄一息,赵妈试探地把手从煤油灯上移开,回头看看许老太太,想与老人商量商量给煤油灯添加点油,一个字没吐出口,一时罔知所措。
许老太太直勾勾盯着煤油灯上的火苗,两行清楚楚的泪水从老人脸上滑落,这是赵妈第二次看到老人如此伤心难过,第一次是三小姐徐婉婷失踪,老人茶饭不思,躲在卧室里抱头痛哭。
赵妈在脑子里竭力寻找安慰老人的话,话没出口,她自己哭了,这是什么世道呀?越想越心酸,直接用胳膊捂着嘴巴呜咽起来。
半会儿,许老太太从衣襟旁抽出一方手帕,拭去脸上的泪水,哽噎着:“赵妈,俺,俺给你商量点事儿。”
赵妈急忙跪着腿,退到炕沿边上,摁着炕沿出溜下炕,踢踏上鞋子,捧起炕沿上的碗,捂在手心里,矜持地站直身体,小心翼翼地说:“老太太,您说,俺听着呢。”
“赵妈,待会儿,你跟着那个白袍少年,带着这孩子去庄子南边的碾房躲一躲,如果鬼子进了庄子,你们从碾房后面上山,躲进山里,眼下天寒地冻,拿两床被子,身上再穿一件棉袍,柜子里有俺一件新棉袍,是一品给俺做的,新表新里新棉花,穿着暖和。”
听到许老太太这些说,赵妈手一哆嗦,碗里的黄豆汁撒在炕沿上,她慌忙用抹布擦着炕,两行眼泪再次顺着她惶惶不安的脸上流了下来,滴落在炕上,这十多年,她寸步不离地跟在许老太太身边,论感情超出了主仆关系,确切地说情同姐妹。
赵妈自小失去双亲,跟着嫂嫂与哥哥生活,要吃的没吃的,要穿的没穿的,还有干不完的活,哥嫂没把她当自家妹子,而是不花钱的奴隶。长大后,一个做棉花生意的男人路过村口,嫂嫂独断专行把她卖给了这个小生意人,两人结为夫妻,在赵庄安了家。丈夫虽然大她几岁,知冷知热,那段有人疼、有人爱的日子维持了几年,丈夫去了北平,把她和孩子送到了许家,从此以后丈夫杳无音信。许家的舅老爷和许老太太对她如同亲妹子,许家小辈对她尊重有加,让她感受到了家的温暖。
如今,许家面临困境,要留下也是她一个下人留下,替主家挡风遮雨是她的责任。
“不,俺不能走,老太太,俺不能撇下您。”赵妈把手里的碗放在了炕上,她害怕她端不动这只碗,害怕的脸上肌肉抽搐,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:”老太太,您不要撵俺走,俺跟在您身边十多年了,许家就是俺的家,您,您就是俺的亲人……”
“赵妈,鬼子不是混星子,俺可以震慑住混星子,俺没有能力阻止丧心病狂的鬼子杀人,鬼子不仅卑鄙无耻,更泯灭人性。庄外面的鬼子很难缠,你听听,如果顺手的话,孩子们应该早回来了,那个巴爷他们也去了,去了半个时辰了……只听到了枪声……赵妈,……如果,如果俺不在了,你去湾头村找夏婆子,夏婆子在蟠龙山睡不安稳,又回了湾头村,她惦念着她家的两间草屋,怕有人一把火给她点了,那是她花十个铜板买的。她还惦念着她接生的营生,湾头村有几个邻居家的媳妇要生了……过几天她会回蟠龙山,她要给一品接生,那个赵老大会安排人下山接她,你们就一起走……”
赵妈用手抓着袄袖抹抹脸上的泪水,又抓起手巾给小九儿擦擦下巴颏上的口水,故作轻松地说:“老太太,俺一双小脚爬不动山路,您好歹一双大脚,走路比俺快,还是您走吧,俺留下来等孙大少爷他们,孙大少爷他们福大命大,不会有任何差池。”
“连成和连瑜是俺的孙儿,俺留下来是应该的。”
“不,俺,俺一直把许家当自己的家,许家的孩子也是,也是……”赵妈想说她心里把许家孩子也当成自己的孩子,她说不出口,毕竟主仆有别。
“赵妈,连成、连盛、连娇、还有婉婷他们没有把你当外人,你是知道的,以后,以后,我不在了,还望你替我照顾他们……”许老太太说着说着涕不成声。
赵妈更是泪如雨下。
又一声比刚才还响的爆炸声划过了院子和屋顶,许老太太“腾”从椅子旁边站起身,往前疾走了一步,经过赵妈的身边,伸出手拍了拍赵妈的肩头,没有说一句话,蹒跚着脚步来到了屋门口,打开了屋门,一阵风吹来,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冷战,她把袄襟往胸前拢了拢,把双颊两边的头发往耳后抿了抿,听着耳边一阵阵的轰隆声,她的心一揪一揪的。
赵妈手里抱着一件棉坎肩追到老人身边,抖了抖,轻轻披在老人的身上,“老太太,天冷,您注意身体。”
许老太太一手抓着棉坎肩,一手扶着门框,昂起头眺望着远处,硝烟扯着厚厚的乌云弥漫,像张牙舞爪的鬼怪,吞噬着那丝月光,转瞬间,满眼猩红飞溅……她使劲摇头,想把那个画面摇走,她多么希望那是一场梦啊。
倏倏忽忽,眼前出现了她的丈夫,一个满腹经纶的男人,她仓猝双手合十,呢喃细语:“老东西,原谅俺,原谅俺好久没有给您上香了,等回到许家大院,俺双倍奉上……请您保佑许家的子孙,保佑他们逢凶化吉,一切劫难有俺一个人承担。”
当年海家与许家定亲,她刚满十五岁,她满心不愿意,她不愿意给人家做小,可,海家长辈很称心这门亲事,更骄傲,这是皇上赐婚,许家也是皇亲国戚,不仅有万贯家财,还得皇上赏识。她被迫无奈带着惶恐不安的心情坐进了许家的花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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