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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次被沉抚台特地召见,让他颇为不安,这也是二次诏安以来,首度被抚台召见,还以为对方要考验他的忠诚度呢。
然而,就在走到大帐门口时,蔺养成尴尬地注意到了另一个将领,那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守备,刘三刀,也是原贼头刘希尧的义子。
当初在革左五营时,蔺养成跟刘希尧虽然没拜把子,却也算是称兄道弟,那交情就跟二贺之间的交情差不多,亲近归亲近,但也不是没动过吞并对方的念头。
所以他跟刘三刀很熟,向来是口称“贤侄”。如今两个降将在这种情况下被归类召见,难免有些尴尬。蔺养成也不耻下问:“贤侄也是刚到?知道抚台何事召见么?”
“我也不清楚,进去就知道了。”刘三刀却没自称“小侄”,显然是不想再以“曾经是刘希尧义子”的身份自居。
蔺养成不但不敢生气,反而觉得有些尴尬惭愧:自己都弃暗投明了,怎么还能以原本流贼阵营内的关系相称呢!
两人忐忑地入帐,看到沉树人好整以暇地端坐正中,旁边严密地站着两排精锐的侍卫,他们连忙上去行礼。
“末将参见抚台大人!”
自从蔺养成归降之后,沉树人倒是一直没花什么时间敲打过他,都是把他交给张煌言拿捏,偶尔听取张煌言关于蔺养成的汇报。
最近半个多月,蔺养成被派到前线打了一点小仗,沉树人暗中观察,倒也觉得他表现中规中矩,凶顽之性应该已经被磨灭得差不多了,这就打算给他一个进步的机会。
沉树人盯着对方,上下打量沉默了一会儿,就像是元首演讲之前那般,把令人恐惧的寂静用到极致,这才语气坚定、语速沉稳地开口:
“蔺将军,三年前张献忠裹挟你们复反之前,你们跟他交情如何?”
蔺养成听了,直接冷汗淋漓,跪下磕头:“抚台大人明鉴!便是三年前那次复反,也不过是惧怕陛下用人严苛,一时不辨,怕被张献忠所牵连,才复反以求自保!
后来得知抚台大人明鉴万里,善待降人,从不以老眼光看人,末将等便再次归顺朝廷,绝无再敢有二心!末将跟张献忠实在谈不上交情!当初都是被他害的!”
沉树人摆摆手:“就算是被他所害,当年他总也跟你们说过些什么吧?否则你们能那么聪明,自己联想到‘因为张献忠反了,熊文灿被杀了,我们和张献忠一样都是被熊文灿招抚的,所以朝廷也会猜忌我们反’这么复杂的道理?”
蔺养成记得老脸涨红,手足无措,又不得不承认:“大人神算,当初张献忠撺掇恐吓我们的言语,也与这仿佛无二。但除此之外,实在是没什么交情了,我们都是被逼的。”
沉树人摇摇头:“你们这样我揭穿一句你承认一句,那就没意思了,本来我这次还想给你们一个机会呢。
罢了,我直说了吧,我希望你们当初跟张献忠能有点更深的交情,具体怎么套近乎,你自己想办法——
反正,如今我军中弹药库存已经不多,经衡山卫转运的后勤船队,又被王尚礼截击了,虽然我军击退了王尚礼,但物资损失也很惨重,至少五六日内无法再炮轰攻城了。
我担心时间久了,张献忠看出破绽,或是他从城东派出的斥候,能哨探到衡山卫和衡东战场的真相。
所以打算先发制人,虚则实之,主动示弱引诱他出击,集中营中仅有的弹药,打一场阻击战,让张献忠吃点苦头,这样后续就算打探到对他有利的军情,他也会被咬怕了,以为又是我军的计策,不敢再冒险出城。”
沉树人说到这儿,死死盯着蔺养成和刘三刀的眼睛,目光在他们两人之间交替游移,然后才抛出最后一张底牌:
“你们看,你俩谁跟张献忠原先的交情更好,或者是谁的义父原先跟张献忠交情更好,可以派人秘密跟他联络。
就说我军空虚,怕张献忠这两天突围,所以派了你们这些炮灰部队,临时去城东封堵原本围三缺一留下的缺口。
但你们觉得临时仓促设营,定然防御不坚固,难以抵挡城内主力冲突。我又因为缺乏弹药,不给你们补给,让你们只以刀枪弓弩御敌、拿你们的部队去送死消耗。
所以,你们才想跟张献忠达成默契,只要他不攻打你们的营地,你们就放他过去。或者是提醒张献忠,他若是肯攻打衡州城的另外几侧突围,你们都可以见死不救,作壁上观。”
沉树人说到这儿,蔺养成和刘三刀才回过神来。
刘三刀地位相对低微,说话也就没那么多顾忌,于是率先发问:
“抚台大人这是想引诱张献忠故意攻打坚营、趁机大量杀伤敌军?还是想伏兵于我军两侧后方,等张献忠从我等在城东新设的防线旁边通过后,再以主力截击之?”
沉树人保持着神秘的微笑:“这不是你们该问的,你们就说能不能做就行。”
蔺养成见上一个问题被刘三刀率先表了忠心,这一次连忙抢答:
“当然能!抚台大人让末将如何给张献忠投书,末将便如何投书,张献忠若是敢从末将围困的那一面突围,末将也定然死战阻击、拖延到大人的主力从围城的另外三侧赶来!”
沉树人不由笑了:“蔺将军,你不觉得你答应得太急了么?你想好怎么让张献忠相信你会放他过去了么?”
蔺养成一愣,试探道:“就说念及当初同在陕西作乱的旧交情、在大人您这儿混得又不得意,投降后并未升迁?要是还不行,就对张献忠说我的部队如今被拆散重编、故旧都不听我指挥,导致末将心怀怨念……”
蔺养成说着说着,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,这不是把自己实打实的心怀怨念都说出来了么?他这半年里,确实有点郁郁不得志。
幸好沉树人听了,越发自然大笑:“蠢材!这种话都说出来,那张献忠还敢信你?他要是知道你的部队都已经忠于大明,还怎么敢觉得你能放他过去?”
蔺养成被骂蠢材,却丝毫没有生气,反而如蒙大赦。
刚才他最怕的是话题停在那个敏感点上,忽然冷场。但沉树人这么轻描澹写又自然地骂他无能,这反而显示了沉树人对掌控他有绝对的把握,根本不担心这种小鱼小虾翻起浪来,还把最尴尬的点轻轻揭过了。
蔺养成连忙心悦诚服地求教:“请抚台大人指点!”
沉树人伸出一根指头,在桌桉上随手划着,森然道:“你要这么说:你以多年流窜的经验,看出他此番连破常德、长沙、衡州,杀荣王,吉王,桂王,所得必然巨万。
而以张献忠在破常德后扩军招兵,过长沙后却没再怎么招兵,便能看出:他肯定手头还有不下千万两的巨富。所以,你要他交出其中三成,你就放他过去。
如果他肯交出五成,你就会反戈一击,跟他联手,大不了事成之后,你也再次复反,往南反出两广。有如此巨富在手,到了哪儿不怕收买不到流民从贼?”
蔺养成和刘三刀听到这儿,也是心中一凛:抚台大人对流贼的运营好熟悉!居然随口就能估算出流贼一方的财政情况!
此前其他爱面子的文人士大夫,从来不会往这个方向揣摩这些肮脏的东西!
要是真按这个想法,跟张献忠建立联络,还真有可能忽悠住对方,到时候想急战还是缓战,就又多了几分主动权!
蔺养成和刘三刀看向沉树人的眼神,又多了几分安禄山看向李林甫时的敬畏。
据说,历史上李林甫活着的时候,安禄山就绝对不敢有异心,后来李林甫死了,安禄山才觉得自己稳了。
因为安禄山每次见到李林甫的时候,对方都能轻松说出他当时内心在想什么,这种读心术就让安禄山极为恐惧。
沉树人对流贼酋守心态的揣摩,不下于李林甫的读心术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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